最后,夺取塞维乌斯的大本营,似乎也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守备森严的托克忒里亚城,在一昼夜之间就被拿下了。塞维乌斯现在大概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吧!兰斯洛特进入托克忒里亚城时已经进入冬季,城墙上爬满的藤蔓植物都掉光了叶子,只留下苍白石块上密密麻麻的纹路。他听说这些植物的叶子在深秋时节会变成红色,如果他早来一个半月,大概就能看到了。据说红色的叶片沿着藤蔓在苍白的城墙上蜿蜒,鲜明得如同伤口淌血。
卡默洛特230年的圣诞节和新年是在托克忒里亚度过的,没有一丁点儿节日的气氛。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么这座巨大的要塞或许可以视为上帝默许的礼物。
节日过后,231年1月初,对罗马的战事继续进行。拿下了托克忒里亚标志着亚瑟第一阶段的计划完成,塞维乌斯在高卢西北部的势力不复存在,亚瑟的进攻方向转向南面。此时在他的西南方向,罗马‖军队虽然已经深入到凯撒奥古斯塔城,然而损失十分惨重,西哥特也并没有丧失战斗力,双方还能僵持一阵。鉴于此,亚瑟并不十分担心自己的后院会起火,得以将精锐力量都放在前头,专心致志对付塞维乌斯。
塞维乌斯从托克忒里亚撤出后,将军队驻扎在了阿尔卑斯山和波河之间的平原地带。他在这一平坦广阔的地区布置了许多条防线,如果亚瑟想要进入意大利进而威胁罗马,要么就翻越阿尔卑斯山,要么就在平原上面对他的重重防线;即使能攻破这一关,也还有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拦在他面前。亚瑟决不会自不量力到去翻山的,这点塞维乌斯也清楚,所以他在自己的防线上下足了功夫,毕竟这可是保卫身后的罗马最后的屏障了。
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让人不能不称赞他是这方面的能手。他把军队分为几处部署,互相之间紧密地联系和照应,无论亚瑟以哪一边为突破口,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除非他能全方位、无死角地兼顾,然而塞维乌斯知道,他的敌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兵力,所以他的策略万无一失。
他信心满满地想:不列颠岛上的野蛮人,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罗马被称为“帝国”吧!
亚瑟并不知道塞维乌斯进行了如此周密的部署,不过光猜也能猜到,对方这次绝对严阵以待。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敌军部署大军严阵以待——因为那意味着交战将旷日持久。他既没有足够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补给。说实话,深入内陆这么远,他的补给线已经因为过长而变得脆弱了,不得不增派专门的部队去维持它。如果前线要进行持久战,对本就不好的补给情况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因此,不管前面有多少敌军在等着他,他唯一能选的策略只有速战速决。
于是他又进行了一次人员调整,安德罗梅再一次成了中路先锋,兰斯洛特代替高汶把守右路侧翼,凯接替加赫里斯,而被从前线换下的两支部队也不仅仅是休整,他们被安排去维护后勤。在这个调整中,加赫里斯和高汶的休整是早已确定了的,毕竟他们已经在前线待了很长时间;把兰斯洛特从前锋的位置上换下来却是临时才有的决定。这甚至也不是出于亚瑟自己的意愿,完全是因为安德罗梅的缘故——他在某些方面展示出了惊人的远见。
虽然安德罗梅抱怨自己总被当成炮灰,但在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月休整时间以后,也没见他老老实实地休养生息。相反,他似乎表现得比战时更加忙碌,不过忙的不是打仗,而是招兵买马——准确地说,是单纯的“买马”。他派人在已经占领的地区通过各种方式搜集马匹,搞的军队里马比人还多,平均下来每个士兵至少获得了两匹战马,多的甚至能达到三至四匹;这样一来营地需要扩建,物资的调拨也受了影响,保障后勤的部队对他怨‖声‖载‖道,其他指挥官也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最后就都报到了亚瑟那里。亚瑟先前也不知道这件事,十分不悦地找来安德罗梅问他打算干嘛。
安德罗梅指着塞维乌斯的位置说:“由于大河流经的缘故,这片平原面积广大,敌军有充足的空间布置复杂的防线,用以牵制陛下的军队。势单力薄的部队想要快速通过只有通过连续不断的高强度进攻,我正在做的事情,是为应对将来的局面做准备。”
亚瑟露出一种半是明白、半是疑惑的神情看着他:“你打算用增加马匹的方式让你的部队连轴转?”
“是的,”安德罗梅略略颔首,“人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保持最高效率作战,马不行。那么,只要通过更换马匹,就能让整支骑兵时刻保持在速度和力量的巅峰状态——”
“——这是你从苏格兰带来的经验吗?”亚瑟冷不丁问。
安德罗梅有些荒谬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是之前和阿提拉作战时学到的。”那支东方铁骑能展现出那样恐怖的威力,这种作战方式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亚瑟没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只是说:“那么再次发起进攻时,就由你来担任先锋。”
“正有此意。啊,对了,”他毫不在意地提着要求,仿佛自己才是主人一样,“等到加赫里斯从前线下来,让他来负责我部队的后勤吧。他是那个绝对不会因为我给他额外的工作量而不断抱怨的人——陛下也希望耳根子清静些吧?”
亚瑟走到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安德罗梅,我答应你的要求,同时我要求你一点:你现在是圆桌骑士团的一员,而不再是那个手持金剑为所欲为的将军了。你同其他人一样是我的部下,因此,你所做的计划和决定必须要获得我的首肯,至少要让我知道。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耽误——你能明白吗?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出现了。”
黄金熔液一样的双眼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威胁,然而就是在纹丝不动的安静中散发着一丝凛然,牢牢地抓‖住人心。安德罗梅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小看面前这家伙——他虽然会亲身上阵、会在战术上听取骑士团长的意见、会选择圆桌而不是王座——但他仍然是王。是王就有着绝对的权威,就是骑士不可僭越的对象。
自己现在,不管怎么说,至少头衔上是个骑士。虽然……
没什么好虽然的。
那么——“我很抱歉,陛下。这种僭越的行为,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是安德罗梅在加入圆桌骑士团以来,第一次对亚瑟屈膝。
卡默洛特231年1月初,安德罗梅带领着他改造过的军队向塞维乌斯的新据点发起了进攻。一切果然如他所说进行,没用多久就到了塞维乌斯的大门口。面对层层叠叠的防御网,他先派人探查清楚了地方驻军的大致位置,一眼就看出了塞维乌斯的意图。不过这并没难倒他,他之前漫长的准备就是为了这时候,现在他的士兵强悍,马匹充足,后勤稳定——加赫里斯虽然被他的高速运动拖得很辛苦,但仍然尽职尽责地保障了物资的供应——是时候一举瓦解塞维乌斯筑起的美梦了。
于是安德罗梅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他的部队可以不停作战一昼夜,当他第一次这么干了以后,塞维乌斯防线上的缺口就已经溃烂到补不上了。安德罗梅把巩固战果的任务交给凯和兰斯洛特,天亮的时候自己带着部下收兵回去休息了。隔了几天以后,他再这样来一次。
这么反反复复一个月以后,2月初,波河平原上周密的防御网荡然无存。塞维乌斯和他背后的整个罗马都跌破了眼镜,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如今隔在塞维乌斯据守的博洛尼亚城和安德罗梅之间的,只有一条波河了。波河上是有桥梁的,塞维乌斯撤退时太仓促,根本没来得及拆掉,一旦安德罗梅过来,博洛尼亚危在旦夕。
几天之后,安德罗梅来了。塞维乌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迎战,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德罗梅根本没有之前表现得那么强大,自己虽然算不上轻易击退了他,但离用上全力还差老大一截。这使他对战局的反转产生了一丝信心,也许之前是自己心里夸大了敌人的能耐也说不定?
另一边,留守营地的珀拉见安德罗梅在日落前就回来了,便猜到结果可能不怎么样。果然,安德罗梅见到他后,第一句就是用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声音问:“还没到?”
“没有,”珀拉摇了摇头,“而且更糟的是,给马匹的草料已经没有了。士兵的口粮倒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安德罗梅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你继续管理营地,我去找一趟加赫里斯。”说罢骑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营地。
在去往加赫里斯营地的路上,安德罗梅感到一种少有的烦躁。一星期前,加赫里斯告诉他补给线出现了一些问题,他正在努力修复,那时候安德罗梅正忙着进攻塞维乌斯层层叠叠的防线,没怎么顾得上管。他以为等到自己消灭了河北岸的敌人时,补给线的问题肯定也已经顺利解决了,没想到再问加赫里斯时,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情势恶化,补给中断。加赫里斯向他保证自己会尽快解决,他也相信加赫里斯的保证,可是现在看来也许自己不该那么相信他……
对,这就是安德罗梅感到烦躁的原因。他本来不该这么相信加赫里斯,可是他信了,如今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被辜负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加赫里斯,然而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偏执让他觉得这就是加赫里斯的错——既然我决定把事情交给你,你就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简直是极端的无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无端苛刻的人,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烦躁极了。
来到加赫里斯的营地后,安德罗梅竭力压下自己心里翻江倒海的负面情绪,一开口的声音却仍然冷若冰霜:“加赫里斯,这是第几天了?”
话一出口,他内心的烦闷与不耐再次升腾起来。自己到底怎么了?!
加赫里斯感觉不到他内心濒临暴走的边缘,他接收到的是安德罗梅冷漠的神情和责问的声音。连日来他不得不对着这样的安德罗梅一次次请求延缓进攻时间并且作出承诺,并且忍受着内心愧疚感的煎熬维持言谈举止的得体,这一次也一样。“非常抱歉,最近补给线上的敌方活动非常猖獗,因为我们西面正好有罗马一支规模不大的军队活动,应该是塞维乌斯被打散的部下。我已经派人去追今天上午被劫持的物资了,如果这一批能追回来,明天就能送到你的营地。请再等等。”他的眼神避开安德罗梅的脸,落在领口上。
塞维乌斯的部下……安德罗梅一时有些语塞。他知道这应该归咎于谁,没错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为了追求快速突破而一门心思往前冲,只冲散了塞维乌斯的部队而没有全部消灭他们。在当时的确是毁掉了防线的战斗力,然而现在,那些被冲散的军队恢复了元气,开始反击了。加赫里斯在他背后,在保护补给线之外,还增加了替他抵御后方来的敌人的职责——虽然加赫里斯从来没跟他提起过。
安德罗梅命令自己收起心底那些狂躁的负面情绪。不顺利的时候谁都有,他不能把怒火撒在一个与此无干的人身上,加赫里斯已经承担这种无名火挺长时间了,但他仍然兢兢业业地替自己守着后方。这些本来都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的。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先去收拾那些残兵。”他不再那样咄咄逼人、然而依旧冷淡地说。
加赫里斯微笑了一下,安德罗梅觉得那纯粹是出于风度和礼貌。“不需要,”青年艳蓝色的眼睛依然没有看他,“请暂时不要消耗战斗力了。我分内的事,由我来解决就足够了。”
安德罗梅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这感觉非常熟悉。他想起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一场战役,城市被通天的烈火包围——是莫珀斯战役吧?那个时候的加赫里斯,明明已经在苦苦支撑,却仍然盔甲整齐□□雪亮,毫不犹豫地冲向他。现在的加赫里斯,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帮助他。
那时他执意要跟自己一决胜负,如今他执意要自己追回在自己手上丢的东西——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不过加赫里斯但凡认定了什么,也是执着得要死。
安德罗梅说:“那好。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兑现你的承诺,别让我等太久。”
“不会太久的,”加赫里斯说,“今天夜里我会带上我的所有部下去迎击西侧的小股敌军,务必把他们消灭掉。”
安德罗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加赫里斯换上了稍微轻快的语调:“也许明天早上,你的物资就到了。”
“但愿如此。”安德罗梅说。
奇怪的、本不应该存在的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安德罗梅觉得他似乎应该转身离开,不过总觉得有些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反倒是加赫里斯先开口了,口气没有方才那么彬彬有礼而又分寸恰当。他终于正视了安德罗梅的眼睛,问道:
“安德罗梅,我记得你不是个习惯咄咄逼人的家伙。是不是因为你算准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甩手不干,才敢这么使唤我的?”
这一下连安德罗梅都怔住了。他想起他自己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加赫里斯给出的是真实的答案吗?他自己找不出原因,别人给的这个原因,他也无法衡量对还是不对。
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这些年来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他不了解,也掌控不了。
他还记得自己说过,加赫里斯是那个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给他额外的工作而不断抱怨的人。
于是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会,我为什么要无端地信任你,又为什么我的信任你绝对不可以辜负?也许加赫里斯的回答会是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
然而加赫里斯最终什么也没说。
☆、了结
希拉瑞安很快就得知了萨丹派人半路截杀德兰格尔的事情,也得知了他的刺杀并没有成功,只是让高卢总督失去了半条腿和再次上马作战的机会。盛怒之下,希拉瑞安剥夺了萨丹全部的军权,但并没有监//禁更没有杀了他,只是命令他离开前线回图卢兹。他亲眼看着护送、或者说押送萨丹的车队离开前线,并且得到了确凿的他已经抵达图卢兹的消息后,才结束了和罗马‖军队的休战。
他试图让自己安下心来专心打仗,然而萨丹临走前说的话怎么也驱逐不出他的脑海。他认真地看着希拉瑞安说:“一旦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你就保不住他了。因为恨他的人,可远远不止我一个。”
那很好办,希拉瑞安自我说服道,现在萨丹已经走了,整个军队里除了自己没有人再清楚高卢总督实际上是西哥特的叛臣。为了以防万一,只要不再给任何人接触到高卢总督的机会就好了——是的,那样就没问题了——
接下来的半月间,双方打了大大小小好几仗,西哥特负多胜少。看起来德兰格尔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残疾而受到很大打击,他的指挥依旧冷静且无可挑剔。但让希拉瑞安始终绷紧神经的是,那辆战车仍然毫无顾忌地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甚至还在轮辐上装了几刃长刀片,增加了杀伤的职能!因为所过之处的血肉横飞,几场仗打下来,所有的西哥特军人都知道了那是高卢总督的座车,并且对它恨之入骨——希拉瑞安对此简直无言可评。
他明明给德兰格尔去过信件,警告的意味不可能再明显了,但是对方完全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同样的信件总不能再去一封,以他们两个的身份而言,有一封那样内容的信件就足够引起元老院的怀疑了。希拉瑞安只得郁卒地作罢,想着那辆车杀伤功能那么强大,就算全军都对它虎视眈眈,也不见得能把车上坐的人怎么样。
但是战场上总是充满了意外。卡默洛特231年2月初,两军在凯撒奥古斯塔交战。这一仗双方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