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梁森行医兼经商,在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她正想依仗铁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上海沦陷,日寇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挑逗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若和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返回目录]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第6章良辰未必有佳期(3)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梁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常事呀!”一语惊心。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场花旦的席位。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久久不能融化。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早早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持最大的自由。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用银勺搅拌。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今年是何年?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飘飞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我想,丁小姐唱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战乱年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不用找了。”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恭候。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显露尘世的污浊。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长江畔的小城芜湖多了位俏丽老板娘,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会的繁华气派。官匪敌伪,黑白两道,不乏轻蜂狂蝶,纷纷逐香,飞扑蚁集。老板娘笑迎各路尊神,舞袖生风送货船轻过关卡,巧言筑篱拒色鬼攀折名花。多少年后,一位曾打理过饭店账目的老先生仍津津乐道:这位上海老板娘,是一朵名贵的红玫瑰,花儿舒展美艳,细刺尖利坚挺,令垂涎者难舍难离难得手。 招财进宝的日子像滚珠轴承般飞转,忽忽一年有余。1944年暮春的一日。昨晚,丁小姐陪贵客搓麻将,搓得星月西斜,睡得春阳高照,起床后对镜理红妆,轮番使用密丝佛陀香粉、香蜜、眼膏、眼刷、眉笔、唇膏、胭脂,喷洒古龙香水,草草用点午餐,精心挑选一件粉红丝质披肩,信步走出中国饭店,去观赏江景,去看看预定午后抵达的货船踪影。她一路风风地走,一路幽幽地看,撒落的得意和亮丽,好比从粮袋破口处溜出的豌豆,满地蹦蹦跳跳。她路经一座小戏院,斜睨一眼海报,发现海报被江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由自主地上前抚平,看清是一出蹦蹦戏,唇角叼起了几丝哂笑。梁森说得对,她做着大生意,恋着小舞台,骨子里洗不尽一个“戏”字;梁森半开玩笑地应承,生意再做火,银钱再挣多,接手一家戏院,供她兴之所至粉墨登场玩玩票,过过戏瘾。她紧紧脚步走向江边,透过绿云般的翠竹青松古柳,看见了悠悠然的白色玉带,遐想起她脚踩珠光宝气,顺流东下,以阔太太身份出入于上海滩的高等社交圈。 一个跑堂急火火地追来,转达梁老板的吩咐,请老板娘速速回店。梁森站立窗前,听见丁小姐的脚步声,车转身淡淡地说:“出事情啦!”“出啥事情?大惊小怪,是不是又要我去周旋?”丁小姐自信对付那些笨头笨脑的土佬有足够的魔力。梁森踱出房门,站在走廊重重地咳嗽,惊退了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跑堂,旋身回房,郑重其事地锁上门,与丁小姐隔几对坐。他点燃一支香烟,猛抽几口,伴烟雾吐出一句话:“有个小兄弟中了圈套,漏了底牌。”“底牌?啥底牌?不就是买进卖出赚点辛苦铜钿吗?”梁森素常潇洒从容,今日出奇地神秘紧张,勾出了丁小姐的迷惑不解。烟缭缭,雾绕绕,包裹着一个丑陋的内核。梁森负笈东渡,精通日语,结识日本友人,留恋美丽的樱花之都。战火燃烧,他随朋友中村谷一出入上海虹口日军司令部,无意染指军政要津,仅仅帮忙采购大米和木材,发些小财。现在国军人赃俱获,想要小题大做,以通敌论罪。战乱年代,人命比草芥蝼蚁还低贱,说不定会籍没家产。若想转危为安,只能劳动丁小姐,去上海找寄爹许俊英化解。 茶几上有只小台钟,红红的秒针在丁小姐心上滴答地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在搔在咬,啃出了一个空洞,空洞里舞蹈着两个流淌鲜血的字眼“通敌”。丁小姐抓起小台钟,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毒毒地咒骂:“叫侬通敌!” 梁森不急不恼不反驳,用皮鞋尖踢踢台钟的碎片,幽幽地说:“对不起,小台钟,侬代主受过,代主捐躯!”他拎过小提箱,从箱内抱出两条白金龙香烟,推向丁小姐,温雅地说:“这是送侬的寄爹许家的礼物,外壳是香烟,内芯是金条,也是我梁森半世的积蓄。侬看许家收不收,办不办,侬就会晓得,做生意不犯法,不通敌,只要不撞到枪口上……”[返回目录]
第6章良辰未必有佳期(4)
“我要是不想去呢?”丁小姐挑衅地反问。 “不想去,好,好!”梁森伸手托起丁小姐的下巴,盯视着她。一股寒流像小蛇一般从她的后脊滑落,她看见了梁森的眼珠,两粒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温温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她听见了梁森冰屑般的话语,今晚有车送丁小姐去车站,有人帮丁小姐买好车票,去不去,办不办,全凭她定夺。他会在芜湖静候,三日之内收到平安电报,一切照旧,如若收不到,那么,请丁小姐不要忘了她是饭店的老板娘,不要忘了上海滩飘的是太阳旗…… 梁森慢悠悠地再点燃一支烟,观察丁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布满了沮丧,沮丧得像一条冲上江滩的鱼。 楼外震响杂沓的脚步声,梁森推窗张望,温和地说:“不要慌,目前我可以应付。”他开门离去。 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躺在烟灰缸沿上,摇晃着一缕蓝烟,淡淡地,寂寂地。江风穿窗入室,戏弄着蓝烟,冰冷着枯坐的佳丽。丁小姐猛力关上窗,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摔出几条维也纳女用香烟。自从随了梁森,她学会了抽烟,以便交际应酬。今日,她面对残酷的真相,何去何从,谁能替她分忧?谁能伴她同行?孤独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只能一支连一支地抽,用些微的烟热,辛辣的烟味,来麻木,来驱寒,来温暖。她离去之后,跑堂来打扫房间,满屋烟雾腾腾,烟灰缸内,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散扔烟蒂;那条粉红的丝质披巾,粉白的镂花镶边桌布痛苦地睁大香烟烙伤的圈圈焦黑。 第三天上午,丁小姐去上海电报局发出加急平安电报。“平安”二字多么简单,多么不易。我想,在她何去何从的决断中,弟妹的命运便是沉重的砝码。她幼弟海根犟头倔脑,缺少心眼,四五岁时因饥饿偷吃了后娘买回的一碗白砂糖,得了糖。十三岁初来上海,二姑妈派他去酱油店买两分钱辣酱,店家给了一大勺,见海根嫌少,故意戏弄乡下小孩,说若能吃下一大勺,再给两大勺。海根赌气灌入,又添了辣。双叠成病,偶遇风寒,气管变成了老虎灶的风箱。小妹更是命比黄连苦,三岁当童养媳,十三岁赎回,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常有低烧,常会咳嗽,她曾陪小妹到药店去请坐堂医师号脉,医师说是伤风感冒,开些大丸药,服后并无大的效用,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结识梁森后,梁森带小妹去看西医,诊断是肺痨,千方百计从香港购入几近黄金价值的药片针剂,勉强维持如缕欲绝的小生命。弟妹的病症,小弟的求学,乡下老父的生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钱也要命也要。她并不留恋梁森,并不喜欢房事。她没有按时返回芜湖,而是重新加盟施家剧团,首次挑大梁,主演为她度身打造的沪剧新戏《苦命女单帮》,演绎一个女单帮的惊险生涯和凄婉爱情。丁阿姨出演女单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编自唱的百余句赋子板,诉说坎坷身世,催落了无数观众泪。《苦命女单帮》首演于1944年6月25日,连场爆满,梁森再度光临新都剧场第六排正中座位。一出戏走红沪上,继之有续编问世,从第二本至第六本,只是从第二本起,丁阿姨神秘地销声匿迹,随梁森奔波于沪徽商道。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ji,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