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绝代女官

绝代女官第5部分阅读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可以用更婉转的方法拒绝安乐公主的,为何他要当众告白,揭露他们的私情?

    她不懂,一向忍辱负重的他,何以如此冲动?

    “绫妍——”韦千帆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轻抚她的双颊,“这个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但有一件,我自问还可以做主——那就是表明对你的爱。”

    他……他在说什么啊?鼻尖不禁再度酸涩,泪花又开始泛滥。

    “绫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他语气低沉有力,“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粉身碎骨?好严重的词,可她知道,这并非夸张,他的一言一行,稍一不慎,的确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他是临淄王安排潜伏的暗椿。

    但就算在这危险的境地中,他依旧选择公开他们的爱情,选择让她开怀……这一切,是多么难能可贵,唯有她懂得。

    “千帆——”她努力微笑,双手攀上他的肩,“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不高兴——”

    “什么?”他眉一凝,不由得紧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亲近?”她的双颊顿时滚烫不已,“难道我就无法吸引你?”

    韦千帆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刮刮她的鼻尖,他宠溺地说:“你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我魂牵梦萦吗?”

    魂牵梦萦?她一直以为,这样的用词,只会用来形容那些风情万种的尤物,不是她这样的冷淡女子。

    “那你……为什么不肯……亲我?”天啊,她在说什么?好害羞……

    怎么会呢?这个傻瓜。

    “因为我害怕,”他托起她的下巴,无限温柔地道:“绫妍,我怕你生气,觉得我轻薄——”

    她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仙子一般的人物,神圣光洁,不可侵犯又或者是他难掩与生俱来的自卑,总觉得配不上她。

    “不过,”他贴近她的娇躯,“现在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话音未落,韦千帆便一把拥紧绫妍,炽热的嘴唇覆盖下来,把她所有的呼吸堵个严实……

    不同于上次的慌乱,她在初始的错愕过后,渐渐闭上眼睛投入其中,有种尝到花蜜的享受。

    他的气息在周围的风中飘散,让她迷醉不已,难以自拔。

    她微微往后仰去,能够感到他坚实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让她无所畏惧,只沉沦在他的怀中,忘记所有……

    第7章(1)

    中宗忽然去世了,当皇上驾崩的消息传遍宫中的时候,绫妍跟所有人一样,万分惊愕。

    虽说中宗身体日渐衰弱,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真是病魔所致,抑或有别的隐秘原因?

    正在暗自揣测,这天夜里,忽然来了个让她意思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

    上官婉儿,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话的堂姐,终于主动前来见她。

    这一刻,绫妍的错愕不亚于听到中宗驾崩的消息。

    堂姐脸色苍白,似乎极为恐惧,就连手指亦在隐隐发抖。

    她从未见过堂姐这样,即使当年则天皇帝去世,她亦能从容镇定的面对一切,这一次是怎么了?

    “姐姐,你生病了吗?”绫妍连忙上前搀扶她,“是思念皇上,太过伤心?”

    “绫妍——”上官婉儿扶着桌角,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姐姐遇到难事了,你能帮帮我吗?”

    “姐姐何必这样客气?你我姐妹一场,何以生疏至此,”她哽咽道:“上次没听姐姐的话,能不能原谅我?”

    上官婉儿淡淡摇头,“你跟韦千帆的事情,我早就想开了,听说观音节那日,他当众表明对你的感情,不惜得罪安乐公主,我就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或许可以托付终身。”

    “姐姐……你不反对我们来往了?”惊喜不已。

    “你都长这么大了,姐姐是不该再操心。”她淡笑道,“只希望,你我都不要看走眼,韦千帆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会的。”双颊虽浮上红云,可话中却满是自信。

    “韦千帆是皇后的亲信,如今皇上驾崩,京城上下皆被皇后控制,他亦被委以重任,”上官婉儿担忧道:“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只怕好景不长。”

    “姐姐,你不必操心,千帆他很是机灵,就算未来有所变故,相信他亦能安然度过……”差点儿想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姐姐,然而终是忍住了。

    事关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替他保密,只盼李隆基的人马能尽早攻入京城,等乱事平定之后,他便能带她去过恬淡平静的生活。

    上官婉儿颔首,满腹心事之下,又是一阵失神。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绫妍望着那越发不对劲的脸色,担忧道:“有话尽管说,别让妹妹着急啊。”

    “我这里有一封诏书,”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绫,“你……好好替我保管。”

    “姐姐,这是什么?”她心尖一紧,顿感不祥。

    “封帝的诏书。”

    “怎么会在这里?”绫妍一怔,“如今已立温王李重茂为少帝,此诏书不是应该早就奉之殿阁了吗?”

    “不,不是那份……”上官婉儿再度全身发抖,“这是皇上临终时,命我撰写的另一份诏书……”

    “皇上难道不是要立温王?”心里骇然。

    “温王年幼,皇上知道他绝对敌不过韦后一党,迟早会沦为傀儡,所以另有打算。”

    “总不至于是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吧?”绫妍想到那个可笑的传闻。

    “呵,原来你也听过这个传闻,安乐公主的确想当皇太女,几次在皇上面前吵闹,可皇上就是不允……”上官婉儿咬咬唇,“皇上忽然驾崩,都是因为这个宝贝女儿……”

    “难道,是被安乐公主气的?”她瞠目一惊。

    “不,是下毒。”泪水潸潸而下,“安乐公主连同韦后……下的毒。”

    绫妍霎时呆住,无法言语。

    “皇上每日药饮,都是我伺候的,他被毒害,我也脱不了干系,韦后便以此威胁我,要我替她撰写诏书,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是我专司起草诏令,唯有我亲笔所写,才能让朝中大臣信服。”

    “姐姐……”她乍听如此惊人内幕,心中一惊不禁握住堂姐冰冷的双手,跟着落泪。

    “可韦后越发过分,一份诏书不够,又让我写了另外一份……”上官婉儿声音沙哑,“那一份若是曝光,我肯定会被当成皇后一党,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姐姐,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绫妍着急道。

    “立温王为少帝,只是韦后的缓兵之计,毕竟皇上刚刚过世,她怕招人非议。可那一份,便暴露了她的狼子野心,她要……她要效仿则天皇帝,自立称帝。”

    “什么?”她难以置信,“韦后?就凭她?”

    “你也觉得荒唐,是吧?”上官婉儿涩笑说,“韦后她何德何能?论才智,论政识,她怎及得上则天皇帝万分之一?纵使则天皇帝称帝,晚年终究落个幽禁而亡的结果,就凭她一个狼子野心的女人,能折腾几年?世上男子亦不会允许出现第二个女皇,所以,韦后称帝,势必招致恶果。”

    “姐姐,如今你替她拟诏,天下人岂不是连你也要讨伐?”绫妍大为担心。

    “对,这也是我最害怕的,若我真心支持韦后,受到牵连亦无所谓,可我心里反她恨她,她的罪过怎能让我承担?”上官婉儿气愤,“所以,这个诏书,你要替我好好保存。”

    “姐姐,说了半天,这诏书到底是何内容?是韦后要称帝的那道?”

    “不,那道她自行保管,岂会交予旁人,这道诏书,为皇上临终前亲拟的。”

    “到底皇上要立谁?”

    “安国相王李旦。”

    原来,是中宗的弟弟,李隆基的父亲。

    “绫妍,这道诏书你要替我好好保管,韦后盯我甚紧,放在我那里不大安全。假如有一天,李唐子孙能平定韦后之乱,这道诏书也可保护你我周全。”上官婉儿叮嘱道。

    “我明白了,姐姐,”她郑重点头,“放心。”

    关键时刻,还是自家人靠得住,谁叫她们是在宫中相依为命的姐妹?哪怕寄存在这儿的,是一道催命符,她也会应允。

    将黄绫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的是她们的未来,亦是脱离一切坎坷险阻中唯一的希望。

    这天晚上,风似乎特别大。

    暮色刚至,便有群鸟在树顶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让人心慌意乱。

    绫妍坐在桌边,隐约有种暴风雨前宁静的不安,窗外太过寂静,仿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诡异得吓人。

    叩叩叩——

    忽然,有人轻敲她的门扉。她一惊,险些打落手边的烛台。

    “千帆?”还好,她认出了这一长两短的叩门声,是韦千帆和她约好的暗号。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他步入屋内,微笑问道。

    “你回来了……”有好些日子没看到他了,据说韦后派他出宫巡视,委以京城布防的重任。

    顾不得许多,绫妍一头埋入他的胸膛,紧紧揽住他的腰,释放胸中的思念与莫名的害怕。

    “到底怎么了?”韦千帆轻揉她的秀发,柔声问。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她闭上眼睛,“千帆,我很害怕……”

    自从姐姐交给她那道黄绫之后,她就夜不安眠,总是梦到一些古怪的东西,鲜血淋漓。

    她只盼着这样的忐忑能早点儿终了,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有我在,怕什么?”他扶她到床榻前坐下,倒了杯茶喂她,轻轻安抚她。

    “千帆,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韦后真的把京城布防交给你了?”良久后,她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韦后封我为万骑校尉,与葛福顺将军一并负责京城安全。”他答道。

    “其实就是安插亲信于军中,以防京城发生政变吧?”绫妍虽不是很懂这些政争之事,但亦能猜到一二。

    “没错,可惜她打错了算盘。”韦千帆浅笑,“她万万没想到,不仅我是临淄王的门人,就连葛将军也有反她之心。”

    “什么?”她闻言怔住。

    “如今,临淄王已联合太平公主,打算今晚动手,攻入宫中,生擒韦皇后。”

    今晚?天啊,怪不得她眼皮直跳,原来真是预料到此番浩劫。

    “方才,葛将军已经进入羽林营,顺利夺得羽林军的统帅权,三更时分,便要与临淄王在凌烟阁会师,届时韦后恐怕插翅也难逃了。”

    “三更?”此刻已是二更光景,看来,时辰不远了。

    难怪今夜宫中格外寂静,战鼓敲响之前,便要保持沉默。

    “千帆……”绫妍担忧道:“韦后若落网,我姐姐不会受到牵连吧?”

    “应该不会,她向来不是韦后一党。”韦千帆笃定。

    “可少帝登基的诏书,是我姐姐写的。我怕临淄王与太平公主不知内情,连同我姐姐一并惩治。”

    “放心,我会对王爷言明的。”他拥住她的肩,“你是我的妻子,上官昭容就等于是我的堂姐,看在我效力多年的份上,王爷定会给我一分薄面的。”

    “问题在于,还有太平公主……”假若只是临淄王一个,倒好说话,但太平公主的心思向来难以揣测,她实在不放心。

    轻轻推开他的臂膀,自枕下取出那方秘密的黄绫,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韦千帆蹙眉。

    “诏书。”这紧要关口,只能拿出这道护身符了,“中宗皇帝临终前给我姐姐的诏书,上面写着立相王李旦为帝,姐姐瞒着韦后私藏至今,这个可以证明她的清白了吧?”

    他凝视那黄绫上的文字良久,俊颜舒展笑意,“没错,这是铁证。”

    “姐姐千叮万嘱不得让别人知晓,可是现在,我决定把它给你——”绫妍颤声道:“千帆,我们姐妹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

    “你是要我在关键时刻,呈上此诏,以免太平公主生事?”她刚开口,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绫妍颔首,握着韦千帆的手腕不舍放开,“千帆,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不能出错——”

    她万死都不打紧,可若拖累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什么时候,你变得对我这样不信任了?”他玩笑道。

    “不是不信你,只怕世间万事,诸多无奈……”他们俩算什么?如此平凡的小人物,生死皆操控在别人手中。

    “我答应你,一定将你姐姐好端端的带到你身边。”韦千帆俊颜凝敛,道出誓言,“否则,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起这么重的誓。”她按住他的嘴唇,急切道。

    “这样说,你可放心了?”他微笑地问。

    “任何誓都可以起,唯独这个,不能……”她有些埋怨,怨他老拿他们的感情开玩笑,万一苍天无眼,从中作梗,她真怕会失去他……

    “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就是对我最重的惩罚,这样说,你可以明白我保护你姐姐的决心了吧?”韦千帆轻轻道。

    第7章(2)

    望着他诚挚的星眸,这一刻,她总算稍稍吁了口气。

    “三更快到了,你该去凌烟阁会合了吧?”她知道,在这般凶险的时刻,他还想着来见她,是何其不易。

    “我等你睡着再去——”韦千帆替她盖上薄被,轻拍她的背心,像在哄一个万般呵护的婴儿。

    “千帆……”她只觉得,这一刻好平静,是中宗驾崩以来,她第一次放下悬着的心,“我如果睡不着呢?”

    “要听我哼江都的歌谣吗?”他调侃。

    “我只要这样就够了——”绫妍握住他的大掌,贴到自己的颊边,汲取温暖,他温柔宠溺的笑了,另一支手亦伸过去,触碰她的发丝。

    就是这样,两人无言相对,却无比亲昵,烛火对影成双,任凭窗外气氛如何紧张,他们也置若罔闻。

    她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入眠,但不一会儿,便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千帆……”她嘀咕了一声,感到再无气力,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韦千帆站起来,依依不舍抽出自己的手,将她床前烛光熄灭。

    刚才趁她不备,他已在她茶中下了助眠之药,只希望这个翻天覆地的夜晚,她能不受打扰,睡得安稳。

    等她一觉醒来,他便可与她美满团聚,从此以后,去过他们向往的平静生活。

    然而,他并未料到,这是他们最后能共享的宁静时刻,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比撕心裂肺更为剧烈的痛楚……

    韦千帆走进飞骑营的时候,韦后已经束手就擒。望着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的妇人,他一时间竟没能认出,那便是素来张扬跋扈,高高在上的韦后。

    “千帆……”一见他,她便爬过来扑倒在他脚下,“救我,救我……”

    “娘娘——”他不禁有些心软,伸手将她扶起。

    虽说韦后十恶不赦,但自他入宫以来,对他却十分照顾,如今他引敌入宫,算是恩将仇报,亦让他有些内疚。

    “娘娘?”此时这称呼多么生分,她眉心一蹙,“不是该叫姑姑的吗?怎么,见本宫失了势,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千帆本就是我的人,”李隆基不知何时掀帘而入,淡淡笑道:“皇后娘娘大概不知吧?”

    “什么……”她顿时神情一滞,“千帆,他说什么?本宫没听清楚。”

    “我入宫之前已入了临淄王的门下。”他承认道:“娘娘,对不起——”

    “所以,是你将外人引入宫的?”韦后恍然大悟,后悔莫及。

    “娘娘,这江山毕竟是李唐江山,你又何必执着?”韦千帆劝她,“遥忆当年高宗皇后,初时何其辉煌,最后又落到怎样的下场,娘娘又何须效仿她?”

    “哼,武则天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韦后执拗道:“要不是你吃里扒外,我怎会失败?”

    “娘娘把事情归咎千帆一人,却看不到普天之下对您的不满,千帆亦无话可说。”他涩笑,“只希望娘娘能回头是岸,保全性命要紧——”

    “你要我向他们低头认罪?”她指着临淄王,疯狂大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何罪之有?有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本王便救不了伯母了。”李隆基从旁冷冷道:“刽子手已在门外,伯母,你可还有遗言?”

    “今夜便要动手?”韦后眼中泛起泪水,依旧保持不认输的笑意,“好啊,算你们狠,不过有一件事,本宫倒想说说。”

    “伯母但说无妨。”

    “千帆,”韦后侧眸,看着韦千帆,语气苦涩,“你可知道,本宫为何要如此关照你?”

    “娘娘是受到堂兄嘱托,念及亲情吧?”她虽对夫家心狠手辣,可对娘家人却是甚好。

    “的确是念及亲情,但却并非受我堂兄嘱托,”韦后停顿片刻后,终于道出真相,“千帆,你知道吗……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他一怔,有片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嘱托我的,其实是我的父亲——”她涩笑道:“也是你的。”

    “不……”韦千帆愕然,“谁都知道,我是妓女的儿子。”

    “当年父亲与江都歌妓相爱,碍于已有家室,不能将对方纳入门中,迁移长安后,一直牵挂,”韦后徐徐道来,“父亲临终时,还惦念这名歌妓,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和他们的儿子。”

    韦千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顿时一片空白。

    “千帆,你就是他们的儿子,我的弟弟。”她颤栗着抬起手,伸向他,“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他明白了,霎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韦后待他如此亲厚,按说一个远房外侄,断不至于如此倚重,但她却接他入宫,封他为官,委以重任,原来一切的一切,皆是要补偿他失去的亲情……

    他本该憎恨这女人的,是她带来了天下大乱,但这一刻,他眸中却盈满了泪,心中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疼痛。

    “现在,你还要帮着外人杀我吗?”韦后逼问,“千帆,我这个姐姐……真的有那么坏吗?”

    他沉默,这个问题,让他无言以对。

    屋内有一种快要让他窒息的压抑,韦后忧伤的目光像冰锥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他转身迈出门,夜色仿佛冷雨滴落在他身上,冰得刺骨,凝望着天边残月,在这个本该喜庆胜利的时刻,他却有说不出的悲凉。

    “千帆,一会儿便要动刑,你若不忍见,可以回避。”李隆基来到他身旁,低声道。

    “王爷——”他抿唇,忽然转身,砰地跪下。

    “你这是干什么?”李隆基一惊,连忙将他扶起。

    “王爷,可否……”话到嘴边,再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个请求十分无理,如愿的希望亦十分渺茫。

    “你要本王饶了韦后?”早已猜到他的想法。

    “属下明白,国家大义之前实在不该抱有一己之私……可她是属下的姐姐,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素来光明磊落的他,没料到自己也有只顾私情的一天胸中无比挣扎,却不得不暂时放下原则。

    “葛将军从韦后宫中搜出了她要自立为帝的诏书,柳太医也招认,先皇之死确是韦后与安乐公主毒害所致。”李隆基叹息摇头,“这叫本王如何饶了她?就算我肯,我姑母太平公主也不会罢手。”

    “属下的确没有什么理由替她求情,只是希望能留她全尸,以免遭受凌迟或车裂之苦。”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本王会尽量向姑母求情,不过,关于上官婉儿……”

    “上官昭容?”韦千帆一怔,“怎么,她也要受到牵连吗?”

    “韦后自立为帝的诏书是她所撰写,先皇平日饮用的汤药亦是她在负责,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昭容实属被逼无奈,”他连忙从袖中取出黄绫,“王爷,看了这个,你便能知晓。”

    “先皇的遗诏?”李隆基神色一变。

    “这是上官昭容冒死保留下来的。”

    “不好。”他警觉的说:“没有这个,我姑母或许不会杀她,有了这个,上官昭容必死无疑……”

    “王爷,此话怎讲?”韦千帆愕然。

    “太平公主的野心不亚于韦后,此次平乱,看似助我父王登基,实则是想自立为帝,没有这个遗诏,她称帝或许可以名正言顺,照遗诏上所书,先皇已经决定传位于我父王,她肯定会诛杀看过及保存这个遗诏之人——”

    他霎时眉头深锁,“这么说,除了上官昭容,就连……”

    “对,就连经手之人,我姑母亦不会放过。”

    韦千帆神色大变,陷入了万难的抉择。

    “千帆,你来决定吧,”李隆基道:“要嘛,将这遗诏公诸于众,或许可保上官昭容名誉,但不出两日,太平公主定会痛下毒手……要嘛,你……”

    “属下明白应该怎么做了,”做出选择这一刻,他仿佛万箭穿心,胸前渗出无形的鲜血,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他步至篝火前,将黄绫一举掷入火中,看着那抹艳色顿时被大火吞噬,瞬间灰飞烟灭。

    他知道,这个举动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为了顾全绫妍的性命,他只能这么做了……

    本来,克服了万难,他终于就快摘到彼岸的花朵,然而,上苍却让他手中的一切瞬间化为泡影,他亦如坠入深幽海底,再也无法自漆黑中醒来。

    难道他们真的没有缘分?曾有的美好回忆与永远无法相守的痛苦折磨,只是为了偿还前世的孽债,即使无论如何努力,最终只能换来绝望的下场?

    第8章(1)

    她做了个深沉的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只恍惚觉得,那一定是个恶梦否则为何心有余悸?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是和衣而睡,一觉至天明。

    她很少会这样不知不觉入梦,昨夜,本该辗转难眠,为何忽然就没了记忆的熟睡到天明?

    “小姐,小姐。”伺候她的贴身婢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快,快起身,临淄王爷在外边呢。”

    临淄王安然无恙?这么说,昨夜他们一定大获全胜了?但为何前来见她的,不是千帆,而是一个外人?

    绫妍匆匆洗了一把脸,衣服也来不及换,便步至外厅,对着李隆基盈盈一拜。

    “不知王爷到此,失礼了——”她垂眸道。

    “上官小姐,好久不见。”他寒暄一声后,即问:“昨夜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恭喜王爷协助太平公主平定乱事。”绫妍答。

    “上官小姐……”李隆基有些难以启齿,“昭容娘娘她……”

    “我姐姐?”她心尖一紧,“她怎么了?”

    “……她五更寅时已被判处斩。”

    “什么?”绫妍霎时耳边嗡的一声,听不真切,“王爷,能再说一遍吗?”

    “令姐已经去世,上官小姐请节哀。”他叹息道。

    “可是……我姐姐何罪之有?”她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对方衣袖,“王爷,你告诉我,姐姐她何罪之有?”

    “韦后的称帝诏书是她所撰,先皇遇害之事脱不了干系……”

    “可我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绫妍叫道:“难道千帆没把先帝的遗诏交给王爷吗?没有吗?”

    李隆基抿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解释,“千帆心系亡姐,忘了及时将遗诏拿出,直至上官昭容被斩首之后,他才忆起……”

    “什么亡姐?哪儿来的亡姐?”她愕然问他。

    “韦后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姐姐?”绫妍大惊,有些不敢置信,“韦后……是他的亲姐姐?”

    “上官小姐,你要理解千帆,”李隆基劝她说:“毕竟是他亲手将军队引入宫中,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所以可能一时间思绪烦乱,忘了替上官昭容求情……”

    “我不信,我不信,千帆他不会这样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泪水霎时滚落。

    以她对心上人的了解,知道他素来精明谨慎,就算是再烦再乱,也不会忘记替她求情……

    他到底怎么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千帆在哪儿?我要见他。”她要亲口问个明白,否则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我已安排千帆出宫暂住几日,回家看看他娘亲。”李隆基希望她能接受事实,“上官小姐,你还是先把上官昭容的尸骨安置好吧——”

    “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这一刻,她的脑中装不下其他,只想听他亲口解释,她不能在失去姐姐之后,再失去对他的信任……她不能失去他。

    如此想着,绫妍顾不得李隆基的阻挡,飞奔着冲向宫门。

    她看到他的马车正在往宫外离去,此刻,他应该就在车上吧?

    “千帆——千帆——”她急追在后,呼叫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就在车内,换作是平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早就掀帘而出,用惯有的笑脸看着她……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会无反应,置若罔闻,马车扬长而去,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似的。

    绫妍怔住,有片刻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或者她仍旧被困在恶梦之中未能苏醒。可是,这个梦,也太长了吧……

    “千帆——”她的眼泪急涌而出,视野一片模糊,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

    若是从前,哪怕她受一点小伤,他也会心疼不已,早就停下马车回头扶她了呀……可此刻,任凭她膝盖渗出血来,他的车速却丝毫未减,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宫门之外。

    他在躲着她吗?因为内疚而害怕见她吗?

    她不相信,自己这样大声的叫他,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他会听不见?

    难道,他真的没替她求情?在生死关头时,他终究自顾不暇,将答应她的事忘了……

    绫妍大声痛哭,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伏在地上抽泣。

    她弄不清楚,此刻的心如刀割,是因为姐姐的亡故,还是因为他?

    然而,她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的确背叛了她……

    我答应你,一定将你姐姐好端端的带到你身边。否则,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的誓言在耳畔响起,让她越加肝肠寸断。

    难道诅咒真的成真?这辈子,他们再没有长相厮守的机会了吗?

    这件长袍,她做了很久,一针一线,以她最最精细的手艺缝制而成,原来希望能给他一个惊喜,然而,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两人竟会走到这个地步,由原本的痴恋转为憎恨……

    门被轻轻推开,仿佛夜风忽至。然而,就算脚步再轻,她也能认出,是他。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绫妍涩笑道:“韦大人贵人事忙,要见上一面真不容易。”

    他站定,沉默无语。

    终于,在灯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一见之下,不由得微怔。

    他……消瘦了许多,向来挂在嘴边的笑容此刻已荡然无存,眼神亦不如从前明亮,颀长的身影仿佛被抽离了魂魄,苍白憔悴得让她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我出宫去了,”他总算开口,“大夫说,我娘亲的病况有所好转,或许有苏醒的可能。”

    “那就恭喜韦大人了。”绫妍讽笑,“只可惜,我姐姐再也醒不过来了。”

    韦千帆垂眸,俊颜抹过一丝痛楚。

    “你不想跟我解释吗?”她逼近一点,凝望着他,“关于我姐姐的死,你没有话想说吗?”

    总算等到与他见面,可以听他亲口解释,她告诉自己,哪怕答案让自己肝肠寸断,她也要听个明白。

    “宫里都是怎么传的?”他却轻声问道。

    “说你为了保全韦后的尸骨,免她遭受车裂凌迟之苦,便将罪责推卸在我姐姐身上。”

    她一直不相信,他会忘记替她求情,直到听见这个传闻,才觉得一切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的确,说他忘了,她不相信。若是为了亲人而决定牺牲了她堂姐,还比较有可能……

    但她宁愿他是忘了,也好过背叛她。

    “宫里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不想替自己辩驳。”韦千帆淡淡的摇头。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绫妍厉声叫道:“你说啊。”

    他沉默,任凭她怎么嘶吼,都只是保持缄默。

    “看着我——”她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哽咽的问他,“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了吗?”

    不,他想。

    分开这么多日,造成了这么多的误会,他好想拥她入怀,告诉她一切的真相,抚平她的伤痛绝望……

    但他的确没能挽救上官婉儿的性命,甚至还毁了那道遗诏,无论原因为何,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和他所犯下的罪。

    所以无论他多想祈求她的原谅,他都不能说,因为说了也只是增加她的矛盾与痛苦而已。

    早在他把黄绫投入篝火的那一刻,他们便注定此生无望了。

    “千帆,告诉我……”绫妍实在坚持不住,泄露了眷恋不舍的真心,“只要你告诉我实话,只要你不是故意置我姐姐于死地,我都会原谅你……”

    她几乎已是在哀求他了,她不相信,他会这么铁石心肠。

    韦千帆紧绷的脸,这一刻似乎出现了不忍,眸中泛起微红。

    “对不起……”可他却只能说道:“绫妍,是我辜负了你……”

    他该怎样替自己辩白?就算有一千个理由,想到韦后之死,他亦不愿意辩白。亲姐姐毕竟因他而亡,他本是该千刀万剐打入地狱的罪人,他凭什么得到幸福?就算告诉她实话,能与她在一起,他会安心吗?快乐吗?

    还是离去吧……至少,还能把幸福的希望留给她。他相信即使她现在会痛苦,日子久了便能渐渐平复,甚至找到其他爱她的呵护她。

    “我不相信——不相信——”绫妍失声痛哭,“一定有什么原因,你不让我知道……”

    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这么爱她,怎会无缘无故背叛她?

    何况,他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不惜危险潜伏,忍辱了多年。

    她不想再跟他赌气,只要一个真相。

    即使他真的无法救她堂姐,她也愿意原谅他,重新开始……

    第8章(2)

    “绫妍——”韦千帆抬眸,终于与她四目相对,因为他知道,若不给出肯定的答案,她不会善罢甘休的。“传闻没有错,我的确是为了保全韦后全尸,牺牲了上官昭容的——”

    他目光镇定,拿出毕生最好的演技,希望可以骗过她。

    他感到自己心潮起伏,有片刻几乎要装不下去了,但还是强自支撑着把欺骗的话说完。

    当那些话一字一句,明明白白传入她耳际时,绫妍全身僵住,这个答案,是她苦苦要来的,但原来她还是承受不了他背叛自己的打击,全身摇摇晃晃,差点站不住脚。

    她扶住桌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长袍,是我为你而制……”良久后,她拿起手边的衣袍,涩笑地开口,“还记得吗?当初你我打赌,用我年少时染坏的那块布料……”

    他怎会忘记?那条让她惊艳宫廷的荷叶裙,便是他真心献给她的礼物。

    “我想了又想,该替你做一件怎样的袍子,以做为订情之物……”绫妍俯下身去,困难的开口,“终于,决定什么花样也不加,甚至不用精致的刺绣,只保留布料的本色,添加轻软保暖的棉里,给你做一件世上最暖和的棉袄。”

    韦千帆觉得自己心如刀割,没料到听见的竟是这般动人的告白。

    “这是妻子送给丈夫最好的礼物,”她低哑地道:“因为害怕丈夫太过英俊,招来别的女人青睐,所以宁可他穿得朴素一些……但为了他着想,亦要他穿得舒适一些……”

    她的泪光投映进他的眸中,产生涟漪般的悸动,然而,他只能用尽全力的克制自己,静静地听着。

    丈夫?妻子?这是她期待的下半辈子吗?然而,天不从人愿,一切在瞬息万变中,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已遥不可及。

    “可是现在……”绫妍听见自己在抽泣,“不能再送给你了……不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一旁的剪子,一刀便往那长袍上剪去,刷的一声,快要完工的成品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无可修补,就像他们俩那无法修复的爱情。

    “不——”韦千帆忍不住脱口而出,逼近一步,想夺下那把剪子。

    然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