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先回,禀知父母,即同人来迎接。”毛小姐应允。
幸小姐即整巾换服,同秋萼上岸而走。正欲问人,不一时却看见牌楼匾额旗帜飘扬,上写的许多金字,俱是庆贺廉状元的。幸小姐与秋萼看明,方知是自己门首,便不胜欢喜,走到门上,却不见一人看守,便竟往内走。只见厅上许多人团团围绕,不知为着什事。她二人便在旁乘空往内直走;不期夫人在门后突见二人走入,只说是廉清又着人来请她出去拜见,便回身欲躲。
秋萼忙上前说道:“夫人,小姐回来了。”夫人忽然听见,忙回头细认,小姐已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夫人方看明,果是小姐与秋萼。这一喜非凡,不胜惊喜,却又禁不住双泪如珠,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只挣说道:“我儿,你娘亲好苦也!”小姐连忙摇首道:“母亲切莫高声。”遂一同入内。
夫人遂将“廉清归来,在厅上请见。你父亲要打发他回去,他只是不肯,只要请我出去拜见。正在万分难解之际,孩儿恰恰到家,天大事已定矣。”幸小姐道:“廉清之事,容易就定。倒是孩儿之事,不能就定,快请父亲进来商量。”秋萼道:“别人去请,必要被廉状元看出,还是我去方得稳密。”
遂走到厅前来,闪身只看着幸尚书。幸尚书正与廉清分辩,忽一眼看见是秋萼,便不胜吃惊,暗想道:“她来,小姐必有下落了。”因对廉清说道:“状元既奉父命不肯回去,且同小儿坐下,我且入内一去就来。”说罢便如飞入内,见了秋萼忙问道:“小姐今在哪里?”秋萼用手指内,遂一同进来。
小姐见了父亲,因笑说道:“孩儿服色有异,不敢拜见。”幸尚书见小姐这般打扮,宛然一美男子,不胜惊惊喜喜。小姐道:“廉清在外,却不可露出一毫消息。”幸尚书与夫人会意,即便吩咐诸仆妇。小姐方笑说道:“孩儿今日娶了一位小姐来家,快着人同去迎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吃惊道:“孩儿这是怎么说?”幸小姐方将别后,得毛羽收留、将女儿招赘,以及成亲,今日同归许多事情说了一番。
此时幸公子也走进听见了,只笑得如喜如狂。幸尚书道:“如今这毛小姐来家,孩儿作如何安顿?岂不误她终身大事!”幸小姐道:“孩儿自有主意。我今不便改装,可备轿子,我去接她上来,须如此这般。”幸尚书与夫人只得依她,遂着人抬进两乘大轿。幸小姐便坐了一乘,同着空轿,带了家人仆妇,一齐往外走去。
却说廉清忽见幸尚书急走入内,正不知是何缘故,只说“就出来”,便同幸天宠坐下。坐了半晌,只不见走出来,心中十分惊疑。又见童仆纷纷出入,正要问幸天宠,不期幸天宠也晓得了些风声,一时坐不住,也脱身溜了进去。
只撇下他坐在厅上。廉清见了,又觉可笑,又十分惊疑,道:“我岳父是个慎重之人,十分爱我。今日为何如鬼如蜮般的行径起来,撇我在此,甚非爱我之意。”因踌躇了半晌道:“我今奉旨与小姐成亲,不久出入闺闱,非比往日避嫌能禁我足,何不进去拜见。”遂起身刚欲走入,却见两乘大轿出来,后随许多男女跟随。廉清只得立在旁边让他们出去。
却见幸尚书同着天宠,俱各笑嘻嘻走来说道:“适因有事入内,唐突之处,异日请罪吧。”廉清又要请拜见,幸尚书又再三推辞。廉清道:“小婿荣归,理合拜见。岳父不容,却是为何?”幸尚书笑道:“先不受拜者是有隐情,于礼有碍,而不敢受也。今隐情已释,似无碍矣,宜该受拜。然在此忽忙之际,则又非受礼之时。容择吉日愚夫妇受状元之拜何如?”因对公子说道:“我已着人在东书院设席,你陪状元去吧。”遂一面吩咐着人打扫厅堂,就忙乱个不了。
廉清因不便再问,只得同公子走入东书院来,彼此问些别后事情,方知逄寅不在此馆。不一时家人来请入席,二人入席坐饮。廉清忍不住问道:“今日岳父母为着何事,却如此匆忙,可使我一闻么?”幸公子笑道:“今日有一件大喜事临门,不得不为它匆忙。”廉清道:“我今奉旨与令妹成亲,乃大喜之事。却不以我为大喜,终不然更有大喜于我者?”幸公子道:“兄之喜,非为不大。但它之喜,非出寻常,得千古之奇喜,实有大于兄之喜万万矣。”廉清听了不胜呆想,且按下不题。
且说幸小姐带了仆妇一时到船,幸小姐走入舱中笑对毛小姐说道:“家君、老母知娶了小姐不胜欢喜,已着众仆到船迎接,乞小姐整容。”随用手招仆妇进舱,一齐给毛小姐磕头毕,毛小姐随即收拾打扮完,已是黄昏时候。
家人在岸上一齐点起灯笼火把,照耀一如白昼,众妇女扶着毛小姐走出船头,又扶入轿中,幸小姐也自入轿,然后抬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前,竟至厅上歇下。幸尚书与夫人俱立在上面。幸小姐先走出轿来请毛小姐,用手扶出,二人分立在左右。
幸夫人见毛小姐果然标致,与女儿不相上下,不胜欢喜,因说道:“小儿远出,得蒙尊公尊堂留养,又与小姐联姻,又赐同归,愚夫妇不胜感激。小儿心事今已言明,我明日另择良辰,与你夫妇成亲。今且不须大拜,只以寻常之礼相见吧。”毛小姐听了只得说道:“媳妇今日同归,理合拜见姑嫜。即使他日再结花烛,再拜也可。”说罢,竟拜下去。幸尚书与夫人只得受了。
拜完,幸小姐遂携了毛小姐同到香房。房中早已收拾齐整,不一时侍女们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在房欢笑不题。
却说廉清同幸天宠在书房中心内动疑,只停杯不饮,过不一会,却听得厅上人声不绝,因问幸天宠。幸天宠笑道:“这就是大喜了。”廉清道:“何不去看来。”遂走到厅门口远远偷看,却见厅上悬灯挂彩。灯光之下影影有一对少年夫妻拜见幸尚书与夫人,拜毕入内。廉清看完暗暗吃惊,正要问幸天宠,不期他也竟入内去了。
廉清看得不明不白,因想道:“若是家人媳妇拜见家主,却不消如此尊重。我方才见这人是儒巾儒服,便不是下人可知。”又想道:“大约还是什么亲戚拜见。”遂回入东书院来,正想不了,只见幸尚书满面笑容走来对廉清说道:“方才偶然有事,不得奉陪。如今特来补罪。”因使人洗盏更酌。廉清道:“翁婿之间,岂敢论此。但小婿有一事动问,适见一对少年夫妇在灯下拜见岳父母,拜完直入内室,不知此系何亲眷?乞岳父示知。”幸尚书笑道:“今夜是她二人归宁,母子相逢,后堂设席作团圆之喜耳。”
廉清听了不胜吃惊,忙问道:“归宁二子,是女子出嫁而归见父母也。岳父母只有昭华小姐,已蒙许小婿久矣。小姐之外未闻有次,何得忽有女归宁,同此美少年而来?小婿心甚不解,乞岳父为我说知。”幸尚书已受了小姐之嘱,恐他识破,只得笑说道:“贤婿素知我只生得一男一女,何得更有。只不过游戏成奇,状元不必多疑也。”廉清便不敢再问,既而席罢,送廉清到向日书房中安寝。
廉清到了书房,满怀中弄得惊惊疑疑,又听了幸尚书几句糊糊涂涂的说话,一时又摸不着,又不便细问,左思右想十分疑惑。到了床上,一时再睡不着,只管胡思乱想起来道:“我丈母虽有些嫌贫爱富,我今日荣归,却为何不肯出来相见,莫非其中有什变端之事么?”又想道:“就是她有什变心,我小姐亦无变更之理。只是方才这一对少年夫妻,又是何人?若说是亲戚,便不该说是‘归宁’,若说‘归宁’,则是他生之女矣。却又不肯明言,其中大有不明不白之事。”遂想了想去,一时再想不着,忽想道:“我今是钦赐婚娶,何不明日见了岳父母立请小姐相见,便可释疑矣。”有了这个主意,方才睡去。正是:
从来难测是人心,何况当初原有参。
今夜一番筹算定,来朝着意去相寻。
却说幸小姐同毛小燕在房中谈笑了半晌道:“小姐请先安置,我还要去见父母。”毛小姐应允了,遂走到母亲房中,细细是了一番。夫人只埋怨“听了你娘舅撺哄,害了孩儿,我至今恨他入骨。”幸小姐便说出他现在船中,将前事说出:“今孩儿既归,又平安无事,母亲也不必恨他了。”便吩咐家人去,如此这般。
家人领命走至船中,对宁无知说道:“公子叫你上去,有话问你。”宁无知在船头内睡得朦朦胧胧,忽听见公子叫他,便跟着就走。这家人只引他在暗处而走,宁无知在黑暗中走了半晌,竟不知是什么所在,不一时却走在灯光之处,定睛一看,不觉大惊,便不敢走进。幸天宠连忙走来扯住道:“母舅不必惊惶,快些进去。”
宁无知没法,只得走入夫人房中,见了姐姐大哭道:“都是我不是了。”夫人埋怨了一番,幸小姐方将前事说明。宁无知方晓得前日这位公子,是毛小姐假扮的。夫人叫他不可说破。宁无知道:“我今改过,正要求外甥女看顾,再不敢多嘴了。”
幸小姐依旧到毛小姐房中同寝。到了次早,幸小姐就来见父母。幸尚书便将廉清许多疑惑细细说出。小姐想了半晌道:“他既疑惑,今早必要来请我相见。若不容他相见,他疑心是真,就不妙了。我如今只得改了原妆,父亲引他到来院中见我,使他释疑,方不露出消息,然后行事,方成佳话。”幸尚书应允。小姐自去改装不题。
且说廉清一见天明,便起来要见丈人,以决疑心。不期等了半日,尚书方走入书房中来。廉清一见便说道:“小婿自幼得与小姐同窗,并无避嫌。今日侥幸荣归,成亲固有期矣。然亦不可不一相见庶不失礼。乞岳父慨容,感恩不浅。”幸尚书听了,故意沉吟了半晌,芳笑说道:“成婚在即,见也无妨。若不容见,又费贤婿一番疑惑了。可同我来。”遂先使人入内通知,方引着廉清缓步入园。
过了一带花阴,廉清留心,却远远看见昭华小姐同着秋萼在于向日相见之处,便疾趋近前,定睛细看了半晌,不胜欢喜,深深作揖道:“昔蒙鼓励,今得成名。又感圣恩怜念,钦赐完婚,故星驰载道,卜谐伉俪。真可谓不负小姐之望矣。”幸小姐亦回礼答道:“当日家慈虽有微言,然妾坚心,生死静俟。今状元荣归,以为夙愿可酬,不知郎君据何所见,忽又多疑?莫非郎君今日以状元之荣归而骄人,欲作寒盟弃捐?妾亦何敢强也。”说罢,颜色顿异,竟同秋萼而去。
廉清见小姐怪他多疑,正欲说明,不期小姐已去远,不胜追悔。只得向幸尚书再三谢罪。幸尚书笑道:“状元想今释疑矣。”廉清道:“小婿原无所疑,只求岳父择日完婚,庶不负圣恩之意。”幸尚书道:“贤婿既是如此,后日是黄道吉日,使小女归事状元罢了。”廉清大喜,同出花园。不一时大船已到,家人搬抬了许多钦赐礼物,摆列厅中。幸尚书着人收进。
幸小姐同毛小姐在房中见仆妇搬礼物,就拣了几件人间罕见的宝物,与毛小姐看。毛小姐看了,不忍释手,因问道:“这几件宝物,是从何处得来?”幸小姐笑道:“你若爱它,你就收了。”毛小姐道:“我怎么好收它。”幸小姐道:“这些宝物,是一个人的聘礼,要娶一房妻子的。今托人要定我妹子,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却又爱他这几件宝物,与我商量叫我改做了女儿嫁他,正在两难之际,我方才见你爱他东西,何不你代我一行?这几件宝物就好赖他的了。”
毛小姐听了不胜恼怒,变脸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将我戏辱起来。”幸小姐忙赔笑道:“我岂敢戏辱小姐,你若不肯,我明日嫁他。”毛小姐听了不觉又好笑道:“你原来是个呆子,我不同你说呆话了。”幸小姐笑道:“你既不同我说呆话,如今只得要同你说正经话了。我父母已拣了明日,与你、我重结花烛,完你、我的心事。只是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不知你可肯依我。”毛小姐道:“你要说正经话,我怎么不依。”
幸小姐道:“我与小姐昵狎虽久,却是虚合。如今这番,比前不同,是真正的好合。若只一味嬉笑言谈,全无新人之态,一则令人观看不雅,二则使我泛常无趣。必得使小姐一如当日娇羞,不可轻言轻笑,矜持自重,使我暗中摸索,得上阳台,而为云为雨。你道何如?可肯依我么?”毛小姐笑道:“你又说呆话了。当初与你初会,自然娇羞,我今与你虽未有云雨之施,然终夜交颈,挑挑逗逗,怎很叫我学得前番闺态。”幸小姐道:“你若不依,到那时又恐‘阳台只供人作梦’,小姐你不要怪我。况且只得头一夜,终不然第二夜,还叫小姐如此。”
毛小姐含笑道:“既是这样,我且只得依你,看你做些什么丑态来奈何我?”幸小姐见她应承,满心欢喜,便来寻父母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志过陈平,嫁如娥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奇男子被巧瞒误上小巫山 美佳人分说破明结大花烛
词云:
这番花烛,只道心儿足。谁知受人羽局,吓得心头战笃。总成美满前程,闺中雎鸟和鸣。深谢仙翁指引,留传两姓簪缨。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幸小姐来见父母,说及明日成亲之事。要将毛小姐先嫁廉清。幸尚书听了着惊说道:“夫妇乃人伦之首,名分所关,无不以先事者为妻为正,后事者为妾为偏。孩儿自幼与廉清定盟,今又受无限坎坷,幸他有志,不负我一番鉴拔。今奉旨归娶,孩儿不久受诰命之荣,是夫荣妻贵矣。毛小姐与孩儿彼此相怜,只不过游戏之事。我今使人告知她父母,使其父母另择良人而嫁可也。即欲使毛小姐同事廉清,亦当使她后事为妾。为何要使她先事,终不然孩儿要为廉清之妾耶。孩儿万不可如此。”
幸小姐道:“父亲之言,爱孩儿之念,可谓至矣。但孩儿之见不然。当日孩儿避出,青黄无主,生死未卜之时,一旦落于j人匪类,早已玉碎矣,久已香消矣。若无毛小姐的父母,认作男人,待如骨肉,又肯将女儿嫁我,则视孩儿为可托之人。况他们只生此女,将来宗祀皆指望我二人。设使当日言明,不使他们将女儿嫁我,到也于心无愧。只因孩儿一孤幼女子,漂流异域,上下无亲,若露出行藏,必招奇祸,故深夜彷徨,包羞忍耻,只得以不告之罪苦求,喜得毛小姐见谅,绝怨心,事孩儿一如夫君。她已死心塌地将终身大事皆仰望于孩儿矣。今若与她说明,使她择人而嫁,事亦已矣。孩儿得嫁廉郎,愿亦遂矣。但念孩儿抛离父母,远去家乡,历有年余,甚非闺淑之事。倘廉郎日后风闻,即将与毛小姐一段假合之事说明,但以女嫁女,此千古未有未睹之奇。设或动疑,不鄙薄为远出,必鄙薄为不洁。则孩儿是非谁辩,清白谁分。故宁甘居后,使毛小姐终身感我不妒成就之贤,廉郎亦终身感我有守贞不渝之节。她既生感,又肯居孩儿之上乎。若今将此意与毛小姐说知,毛小姐必以为名为我污,她性甚刚烈,设有不测,孩儿恐亦不能保全也。”
幸尚书见她说这些缘故,知不可强,只得又说道:“如今廉清只是以孩儿是求,倘结亲时被他识破,不肯成亲,这怎么处?”幸小姐笑道:“他虽俱明眼,终不出我巧瞒。只须‘如此,如此’。”幸尚书笑道:“这也罢了。只是毛小姐不与她说明,倘临期有变,参差起来,着怎么处?”幸小姐遂将许多安顿之法说出。幸尚书听了,不禁大喜道:“孩儿妙用,真可瞒天矣。”遂吩咐家人行事。正是:
说出许多恩,叫她先占婚。
虽然是人意,合处岂无根。
却说廉清是奉旨完娶,一时府州县各官俱来贺喜,十分热闹。廉清已接了父母哥哥来家,到了良时,廉清打扮毕,正欲走出厅前,只见秋萼悄悄走来,对廉清说道:“我家小姐,深怪状元,不俱明眼,胸无岑识,甚是不悦,本不欲今夜与状元成亲。老爷与夫人再三相劝,说是奉旨,不敢有违,方才应允。但心中尚有愠意,洞房合卺时,乞状元不必交言,只吹灯上床,成全好事。就有言语,等明日夜间,慢慢说明,省得触了小姐之怒,以阻好事。故此特来说知,万万留意。”廉清听了笑道:“以往之事,今夜一笔勾销,小姐何须介意。小姐意在藏娇,我自然领教便了。”秋萼遂自走去,不一时鼓乐齐奏,迎请廉清出厅。
此时幸小姐自己躲过,又将毛家家人、使女尽皆打发开了,只吩咐自己丫鬟、仆妇俱到毛小姐房中,将宫赐的宝玉珠翠,插戴在毛小姐满头,真是打扮得如天宫仙子,又将一幅重红锦遮好。不一时,傧相箫鼓来迎,众侍女将毛小姐扶出厅来,与廉状元并立红毡,先拜了天地。此时廉小村夫妇坐在东首,幸尚书与夫人坐在西首,廉清同毛小姐拜完,又夫妻交拜,然后送入洞房,同饮合欢筵宴。
房中已设上下两席,相去甚远。众侍女忙替毛小姐除去锦袱,又两处送酒,两席上糖果高堆,竟如一带屏风相似,对面皆不能相看。毛小姐心中有了前日之言,只默然不动。廉状元适听了秋萼说幸小姐不喜欢他,也不敢开言。心中欲要偷看,却被众侍女只将小姐簇拥围绕,再不能得看。及至可看之处,却又珠围翠绕,遮住娇容,再看不亲切。
二人坐饮了半晌,侍女便扶着小姐坐在床上,与她除冠去衣,又将锦帐低垂,来催状元上床,就一面使人撤去酒筵,一面与他去了袍带。廉清见小姐藏羞,因想道:“我且不要与她说话,倘说出她恼来,必然误事。”便打发侍女出房,将灯一口吹熄。
毛小姐自在床中,只暗暗忍笑道:“且看他装出什么丑态来。”便在被中睡下,只听见新郎上床,入了被中,先用温存,次用强逼。毛小姐见他不似前番君子,竟要上阳台行云作雨之势。知不可免,只得由他。却又惊惊喜喜,只说不无苦人。不期这番举动甚是粗鲁,又欲避而不能,只得禁拒持矜,却不一时娇啼莺转,雨润海棠。廉清便深采浅播,方才完了夫妇之情,欢然而寝。正是:
明明箫鼓一河洲,暗里相牵作好逑。
莫笑两人皆懵懂,大都天意合人谋。
却说幸小姐打听得他二人俱中了她的算计,便不胜欢喜道:“明日使他惊惊疑疑,以博一笑。”只坐在母亲房中。外面幸尚书与廉小村并诸亲戚饮酒,内中幸夫人同着廉亲母并内亲上席,直闹到半夜方散。
只说廉清与毛小姐一觉醒来,早已天明,忽见一线亮光直照着他二人枕上。你道一个大人家的香房,岂容易照进日色,又偏照着枕上之理。原来是幸小姐的主意。这幸小姐的主意是从哪里得来?是同着毛小姐在枕上对面亲热之时悟出。故使人凿一线之光,恰照他二人枕上。
此时廉清一觉醒来,正有未厌之求,兼欲说说笑笑,却见红日照进,便满心欢喜。遂用手勾过小姐脸儿,正要赏鉴她桃花红晕,忽看了一眼,不禁大惊大骇起来道:“不好了。受人之愚了!”毛小姐忽见幸公子说话,忙睁开眼,也看了一眼,不胜惊骇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无礼!”廉清只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忙披衣下床,早听见床中哭泣,因想道:“原来将小姐嫁了别人,却将假的骗我。我今绝不与他们甘休!”遂不顾床中哭泣,一径开门来寻幸尚书厮闹。此时已有打听的侍女,报知幸尚书与小姐。
幸尚书连忙走出,迎着廉清笑说道:“贤婿清早将欲何往?”廉清见了发怒道:“原来你们做成圈套,害我陷我,独不思朝廷礼法,怎容得私自乱为!”幸尚书听了假作惊讶道:“贤婿与小女昨晚成婚,不早来拜谢,却作此光景,是何意见?”廉清一发着急道:“我廉清虽然不肖,已叨中状元,又蒙圣恩钦赐完娶,只指望与小姐成亲,谁知你们久有嫌贫爱富之心,见我远出竟将小姐别牵丝萝。我前夜已自看出,却虑我奉旨完娶,无人用以巧瞒,竟将他人代替,我今岂肯婚娶匪人。少不得上表奏明,只怕大人亦干系不小。”
说罢只跌脚叹气。幸尚书微笑道:“贤婿真乃少年,不分曲直,埋怨错人。只空负我小女一片热肠,我状元周全,得此才美之女,不能生感,却使人生恨,是不听我言,以致如此。”廉清正气得没法,听见说是“热肠”又说是“周全”,又说“不听”他言,却象似小姐还在的光景,只得纳了一口气道:“小婿一时气苦,大人之言使听者茫然,望乞明教。”
幸尚书道:“我今只得与贤婿直说了。当日我同贤婿至省,不期你岳母见偏,欲使小女变节。小女闻知,遂与秋萼扮了男装,夜间走出,欲避在令尊翁家,以待我归。不期出门迷路,途中得遇毛羽收留,认是吾子。相随进京,竟将他爱女小燕小姐,嫁与小女成亲。将及年余,前夜双归,即此二人。昨夜嫁状元者,就是毛小姐。”又将幸小姐让她先事状元,自甘居后,许多委曲,细细说明。
廉清听了不胜惊喜,却又疑心忙问道:“既是令嫒小姐将毛小姐先嫁,自然与毛小姐熟商。为何今早毛小姐见了小婿,竟惊惶哭泣,却又为何?”幸尚书遂又将不便言明,只暗中撮成之事说明。直说得廉清心花俱开,连忙作揖致谢道:“不意令嫒小姐为我费如此深心,殊为可敬。”幸尚书笑道:“我今只言得大概,以后状元再细问小女与小燕,还有许多佳话。”廉清不胜快活,遂去与父母说知,大家惊喜非常。幸尚书吩咐家人,准备今夜与状元、小姐成亲。
却说毛小姐忽被惊醒,睁眼见不是幸公子。只这一吓,不觉心惊肉颤,魂魄俱无。见这人出房,便摊被而坐,半晌惊定,方想起幸公子前日叫她收礼嫁人,便不胜恼恨道:“我一个御史千金小姐,嫁你尚书公子,也不算做辱没了你,你却如此无情无义,将我暗算嫁人。原来他是有心,我却听之无意,又不知这人是什么人,被他糊糊涂涂玷污,将来何以见人。不如寻个自尽,我父亲少不得问他要人。”一时想到伤心,在床上放声大哭。
不期才哭得一两声,幸小姐却笑嘻嘻地走进房来,到床边揭帐说道:“姐姐你昨夜与新郎如鱼似水,得阳台之乐境,只宜早起,却为何粉颈低垂,泪滴鲛绡,莫非君子太毒,姐姐不禁风雨么?”毛小姐正哭到伤心之处,却听见幸公子走来与她说笑,不胜恼怒道:“你这薄情贼,我有何负你之处,却这么害我?今日决不与你甘休!”便睁眼一看,只见幸公子三绺梳头,打扮得似一个绝世美貌佳人。看了又气又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这人只好男人巾帼,是你的结果了。我一个千金小姐被你羞辱,何颜再活!”便一手扯住幸小姐的衣襟,一头撞入怀中,寻死哭泣。
幸小姐便用手搂定,抚她香肩说道:“我做妹子的虽然不是,却成就了你百年夫妻,不思感激,却只将我埋怨。姐姐你说你是千金弱质,娇艳名姝,所嫁者不过名门官族,所配者不过公子王孙,若要求这少年状元,天子赐聘完婚,享这顶现现成成的凤冠,穿这件现现成成的霞帔,却也有好些难得。今做妹子的,为他受了无限苦怀,经了多少磨折,才得完续此姻。妹子我因感姐姐情深义重,实难远弃,故不得已,思作朝暮之见,愿让姐姐占先,妹子权时落后,有什亏姐姐。”
毛小姐听完,不觉大惊,便抬头细看道:“这样说来,终不然你确是个女子么?”幸小姐笑道:“终不然有小姐这般美貌,而与我共枕同衾,绝不相关漠然无用武之施。即鲁男下惠,亦恐不能耐此岁月。”毛小姐听了,忙用手将幸公子遍身一摸,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却被你巧瞒。这也罢了,只是也该与我商量,却将我终身断送此人,害得如此。”幸小姐遂将自幼与廉清定婚,以及母亲改变,没奈何逃出说了。又道:“今廉郎已中状元。他就是救你父亲的恩人。你父亲一向要报答他,苦无可报。我今将你嫁他,岂不是无意之中报恩了。”
毛小姐听了,沉吟了半晌道:“原来就是此人。只是你如今将我怎样着落?”幸小姐道:“我父亲此时已与廉郎说明,今夜他与我成亲。成亲之后,我与姐姐共事廉郎,妹子甘居姐姐之后。”毛小姐道:“今已说明,则廉郎是妹妹的终身原配。我不过承你推恩及爱,岂敢妄占。”幸小姐道:“姐姐你须起来梳理。”毛小姐遂欢然下床。幸小姐又安慰了一番,自入内去了。
却说廉清得幸尚书说明,因想起毛小姐在房中气恼哭泣,便急忙忙走入房来安慰她。见小姐在梳妆,便深深作揖道:“今早冒渎,实不知有这些委曲。若不是方才岳父说明,如何明白。望小姐恕罪。”毛小姐见廉清谢罪,亦忙回礼,遂不复娇羞,将幸小姐许多美意成全婚好说了:“此德实是难忘,你今夜速与幸小姐成亲,毋使我行抱歉。”
廉清此时方得将毛小姐细看,果是娇丽异常,不胜欢喜。毛小姐也看廉清,果乃年少风流,不胜意足。因这日幸尚书要使廉清与幸小姐在今夜成亲,方请新人同见。故此廉清在房中清闲,得与毛小姐恩恩爱爱了一日。到了晚间,幸尚书另是一番热闹,比昨夜大不相同。不一时迎请廉清与幸小姐拜了天地,以及父母公姑,双双送入洞房。两人皆不作新人之态,竟说说笑笑,彼此感恩,你称我谢。直说到心花开爽之际。二人携手共入鸳帏,作巫山之云雨矣。正是:
自幼成连李,今日于归喜。
地久与天长,恩爱无时已。
到了次日,廉清同了二位小姐出房,拜谢父、母、公、姑以及亲戚,然后幸小姐与毛小姐说起往事,大家玩戏。廉清与幸小姐又自幼同窗,三人顷刻难离,只在一处欢笑作乐。廉清到此,真是享尽二美之乐。毛小姐托廉清将家事料理了一番。真是欢娱易过,不觉假满。因毛羽尚在京中,毛小姐要同去,幸小姐也要同去,遂拜辞了父母,一齐起身。不日到了京中。幸小姐与廉清商量道:“我三人若只平平常常去见,有何趣味。必须‘如此这般’方成韵事。”廉清笑道:“有理,有理。”毛小姐也笑道:“你当日哄得不够,今日又来找帐了。”
廉清即吩咐家人道:“你可到毛老爷衙中,报说幸公子同小姐到了。”家人果去报知。毛羽夫妻听见女儿女婿到了,不胜大喜,忙着人迎接。不期廉清与二位小姐,三乘大轿,早到了门首。二位小姐轿子先入,轿到了厅上,一齐出轿。
毛小姐先走到父母身旁。毛羽夫妇问道:“幸公子如何不到?这位女子是谁?”毛小姐笑道:“方隔得几时,父亲、母亲就认不出她了?她就是当年蒙父亲、母亲将孩儿嫁与她的,孩儿的丈夫幸公子了。”毛羽夫妇听了,不胜惊骇道:“他为何这般打扮了见我?”毛小姐正欲说明,家人忙来报道:“廉状元假满还朝,有事要见老爷。轿子已进门了。”毛羽听了,不胜惊疑道:“他为何事,先来见我?”
正说未完,只见一乘大轿竟抬上厅来。毛羽着急,忙叫夫人、小姐回避。毛小姐同幸小姐只立着不动,齐笑道:“我二人正要与他相见。”早见廉状元笑嘻嘻走出轿来。毛羽连忙打躬迎接。廉清便用右手扯了毛羽,左手扯了夫人,口口声声只叫:“岳父母大人,今日小婿同令嫒小姐双归,请岳父母大人,容愚夫妇拜见。”
幸小姐便走在廉清下首,要拜下去。毛羽急得没法,便扯住廉清,夫人扯住幸小姐道:“我夫妇不知与状元是何瓜葛,忽有此称呼,令人惊疑无措。”毛小姐在旁见父母着急,连忙说道:“还须说明方好受礼。”廉清与幸小姐方才立着。
毛羽夫妻便来扯着女儿走入后厅。毛小姐方将始末缘由说明。毛羽听了方大惊大喜道:“我当日受他恩惠,正苦无报答。今日孩儿嫁他,真可谓无意施恩,无心报恩也。”夫妻欢喜非常,遂出来相见,对廉清说道:“不意内中如此委屈,使小女得嫁状元,皆幸小姐玉成之力。”于是廉清请毛羽与夫人上坐,自己居中,二位小姐分了左右。毛羽道:“愚夫妇岂敢受幸小姐的拜礼。”幸小姐笑道:“当日为婿,今日独不能为女。前已受之,今又何辞?况且小燕姐姐已拜我父母久矣,彼此相偿又何碍焉。”毛羽夫妇只得受了,遂使人摆上筵宴,一家欢聚。廉清又说出自己得带进城,得中状元“深亏岳父之力,故报恩相救。”毛羽听了,更加欢喜。
到了次早,廉清入朝朝见天子。天子甚喜,赐廉清复居原职。廉清遂住在毛羽衙中。毛羽得了廉清为婿,一时名声大着,直做至九卿。廉清将已入阁,忽报到父母有病,廉清一时惊惶,连夜上表省亲。不日命下。毛羽见他告假,自己荣贵已极,遂告病致仕。不日命下,遂同着廉清并二位小姐一齐还乡。
幸喜得廉小村夫妇已好,见了毛羽,彼此欢喜,方将向年仙翁指示,得地始末述知。毛羽道:“如今亲翁的富贵就是我的富贵,亲翁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夫妻二人只得这个小女,也不便另住。”遂将女儿女婿并幸小姐以及廉小村夫妇俱接了来家。廉清因是幸尚书的赘婿,不便在毛家久住,原以幸家为主,故此毛小姐也在幸家住得多。
廉小村感念葛仙翁,因觅高手塑像,朝夕拜礼。忽一日夫妇在门前闲看,只见那位仙人走到面前,对他夫妇说道:“我当日原许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今日二事已完,还不回去,更待何时?”廉小村夫妇认得是当年的恩人,不胜大喜,连忙要请他入内。那人只不肯进来。廉小村便问道:“恩人叫我回哪里?”那人往地下一指,倏然不见。廉小村夫妇称奇,即着人请廉清并他的二位夫人来说道:“今日遇仙翁,叫我二人归去,今夜去矣。”遂沐浴更衣,吩咐了一番。到了半夜,夫妻竟无病而卒。
廉清丧中,极尽孝道。后来幸尚书夫妇并毛羽夫妻,前后俱相继而没。廉清一一照管。廉清在家住了十年,服满进京,后登相位。扶持幸天宠成了进士,以报幸尚书。因哥哥不曾读书,也与他一个儒士,冠带荣身。廉清到五十外,方致仕归家。幸小姐生有二子一女,毛小姐生有二子。将他一子继了毛姓,接续香火。廉清日与二位夫人享尽闺中韵事。儿子俱各成了进士。廉清与二位夫人俱各高年而殁。一时科甲流芳,世世簪缨不绝,皆因廉小村行善,葛仙翁赐地报他,生出廉清。故书名曰:“麟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