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爸爸的作法是对的,与其让她沉溺在痛苦回忆中,不如让她放下一切。
那次回台湾,她看完溱汸所有日记本,思颖对姐的心情释怀了,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不爱妹妹,但对于妹妹,字里行间的忧虑操心,证实了她爱她。
“再回去,姐会记得我吗?”思颖迟疑。
“会,我记得上回你们约好再见面。”
“好吧!我们回去。”这个决定她下得好沉重。
“决定了,就快起床吧。”
品帧一把抱起思颖,将她抱进浴室里,放在马桶上方,装好漱口水、挤好牙膏,打开电动牙刷开关,最后把牙刷塞进思颖手里。
“快刷好牙下楼,今天是假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哦!”
乖乖听话,她顺从地把牙刷放进嘴巴,回想起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每天,他总是这样将她叫醒,喂饱她、送她上学。
每天夜里,再忙再累,他都会让出自己的膝盖,由著她在上面说话、诉说心情,直到她倦了累了,直到她沉沉入睡。
她心情糟的时候他安静倾听、她快乐的时候他分享……周而复始,天天月月年年……如果是为了尽责任、为了对爸爸或姐姐的承诺,他未免做得太多。
“品帧哥哥……”牙刷刷到一半,她带著满嘴泡泡走进房间。
品帧正在她的衣柜里翻出外出服。对了,附带一点,每天她身上的装扮也是他一手打理。
“做什么?”
他放下衣服,把她推回浴室,再将漱口杯放到她嘴边,含一口、漱一漱、吐水,他拿她当智能不足儿童在照顾。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哪件事对你好?”
“比如,你每天做早餐给我吃,为什么?”
“嗯……在台湾时,有一次我去接你上学,你不但请我看你跳舞,还请我吃半个波萝面包和牛奶。”
他胡乱塞个藉口,不过,他很满意思颖总算发觉,自己对她的好已经超过正常范围。
“你为什么买那么多漂亮衣服送给我?”她随手指了指床上的衣服。
“你也送我很多张表演门票啊!”
礼尚往来,藉口不错吧!
“你为什么常带我到处玩?”
“因为……你带我参观你们学校,介绍我认识不少美女。”
“你为什么天天陪我?”
“你不也天天陪我?”
“说的是,原来你对我好,是因为我也对你好,你的好纯粹是报恩。”她有一些些弄懂了。
恩?好大的恩惠啊!不过,他不打算说破,他讲过,他可以为她解决所有困扰,唯独爱情,她必须自己想通、想透,必须自己去争取。
“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她抛出一个好问题。
“是啊!为什么对我好?我也很怀疑。”他想催生她的答案。
“因为……因为……”她就这样子歪著头,想了整整五分钟。
很奇怪的场景——在厕所;很奇怪的两个表情——一个百思不解、一个笑容可掬;很奇怪的动作——他把她圈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坐在马桶盖上,没人想到马桶会不会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爆炸,炸出两个鲜红屁股。
在汇集一大堆奇怪之后,她给了个最无足轻重的答案。
“我知道了,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将爱情隐藏在喜欢背后,她对他的最大限度只能是喜欢,这一点,她很明白。
她仍然不懂?品帧想摇头长叹,他爱上一个脑容量不大的女孩,除了容忍,他还能怎样?
至于自己的心……在他对著她一句句“可以”时,他就清楚;在义父告知他,思颖就是当年在他怀中拒吃巧克力的小女孩时,他想起自己对她再三破例,想起为了她遗失电话号码而沮丧万分时,他就明白。
如果世上有“前世缘”这种东西,他想,他和思颖之间,存在的就是这种科学解不出的习题。
在床间辗转反侧,她睡不著。
今夜,她依照旧例,在他怀中入睡,但他将她抱回房里,摆上床铺时,她就醒了。
是的,她根本睡不著,明天的飞机要将他们带回到阔别多年的土地,明天的心情,在今夜泛滥成灾。
行李老早收拾好,装箱寄回台湾,是品帧哥哥动的手,她只是呆呆坐在床沿,看著他的一举一动。
她在回想四年的相依、在回味他极尽所能的宠溺,一旦回去,是不是……他们将要保持距离?
她没有他想像中的笨,她爱他,她懂!可是对于姐夫的痴恋,她只能对别人装傻、对自己装死。
把脚缩回棉被里,温温的泪水滚进枕头,不一会工夫,温热转为冰冷。怎么办?她必须再一次对爱情死心。
翻开棉被,她下床,抱著自己的枕头,走向走廊另一端。
推开门,她无意惊醒品帧。悄悄的,她拉开他的棉被;悄悄的,她躲进他的胸怀。
“今天没下雨。”他没睡,正大光明把她收进自己怀里。
思颖是个怪小孩,只要一下雨,就会心慌,就要把自己塞进他怀中寻求安全。
后来,知道她的身世,他猜,她之所以惧雨,是因为在多年前的雨季,她失去母亲。从此只要一下雨,她就开始害怕身边的人又要离开自己。
是啊!又没下雨,可是明天,他们就要离开……她有分离焦虑症,四年前,他帮她克服了离开姐姐的恐慌;现在,她要到哪里找一个人,为她克服离开品帧的惶然?
“明天就要回台湾了。”她说。
“对,早上的飞机,你不充分休息,会没有精神。”
“又慈打很多通电话来……”
“对,我也接到不少通。”他附和她的话。
“又慈很开心,我们要回去。”
“你不开心吗?你们的感情一向很好。”
“如果我们不是姐妹就好了。”如果不是姐妹……抢好朋友的男朋友,会比较容易原谅自己吧!
“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不知道,大概是我太莫名其妙。”
“假如你是在担心义母,不用怕,她不是坏女人,有阵子,她性情丕变,那是因为她生病、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溱汸的事情带给她很大的冲击,毅爵告诉过我,现在有义父在身边,她情况好很多了。”
“我又不是白雪公主,不会害怕后母,我只是……”
“只是近乡情怯?”他替她解答。
“大概是。”
好吧,就让他这样子认为,总不能告诉他,不想回台湾,是怕你的未婚妻和我抢人,到时姐妹阋墙……
姐妹阋墙?唉……问题一定是在她自己身上,以前和溱汸姐抢毅爵哥哥,现在和又慈姐抢品帧,她怎学不会重复错误是件蠢事情?
“放心,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在允诺?
“不用保持距离吗?”她小心翼翼探问。
“不用。”他回答得很乾脆。
“要是又慈生气怎么办?”
“我们四年来一直是这样过,不需要为了害怕谁会生气而改变。”他耐心向她解释。
“真的可以吗?你是又慈的耶。”仰起脸,亮晶晶的眼珠子在月光下映入他的眼帘。
“真的可以。”他失笑。
他是又慈的?谁灌输她错误观念?的确,又慈对他相当崇拜,不过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那么我就不害怕了。”贴回他胸口,她爱上和他温存。
“思颖,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他一直想找机会向她说明,却担心影响她的心情,所以始终没提起。
“哪件事?”
“毅爵订婚了,在上个月,顺利的话,过年后他们会走入礼堂。对象是个富家千金,不过你大可放心,她很聪明大方、很能干,没有千金小姐的骄气,我想你们会处得很好。”
思颖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出现哽咽。
“他……怎么可以,姐姐为他……”
“溱汸和毅爵已经过去。”
“过去了吗?姐对毅爵哥不复意义?”
“你知道,对溱汸而言,毅爵只是复仇的一个步骤,这整件事严格说来,毅爵是个受害者。”
“你们知道,姐是言不由衷的人,说不定,她口里说恨,其实她爱毅爵哥,很爱很爱,就像她对我一样,是不是?”
“不管怎样,溱汸已经开始她的新生活,你不能要求毅爵停留在那段,对不对?”他试著要求她用公平态度看待毅爵。
“姐的记忆被删除,不是她自愿的。”
“事实上,她过得很快乐,你不能否认。”
他没忘记溱访说过的话,她说,爱是谎言。这样的她,不会爱上毅爵吧!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不公平。”假设强要将她头脑里面关于品帧的记忆消除,她会不甘心。
“思颖,把那么刚烈的两个人摆在一起,不会幸福。”
“会不会幸福应该由他们当事人决定。”
“思颖……你不讲理了。”
“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我替姐不值。”
“傻瓜!”他将她搂进怀里,揉揉她的长发。她的心情,他懂。
月将尽、黎明至,他们在英国的最后一天,谈话到天明。
新的一天到了,他们的感情渗入危机。
回到傅家,面对众亲友,思颖觉得很不自在。
这一刻,她让又慈勾住脖子;下一分,她让爸爸抱在怀里;再一下子,她让“母亲”握住双手,他们的热烈她全接收到了,可是,她真正想握住的是品帧的手,想奔入的也是品帧的怀抱。
“思颖,不认识我了?”
毅爵站到她面前,严肃褪除,温和的面容是她陌生的部分。
“毅爵哥。”讷讷地,她喊出口。
再见面,她想不起来,当年怎会对他狂恋,因为他俊朗的长相?还是因为他待她与别人不同?
“很好,我以为你不想认我,从刚才,你就躲我躲的远远。”
抱住她,思颖在他怀里僵硬,是不自在,也有一分尴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习惯除了品帧以外的怀抱。
“我没有躲。”
或许有吧!为了姐姐,她是对他有些许不满。
“是吗?那就好。累不累?”
毅爵是关心她的,除了她是自己的妹妹之外,还有一些他不愿意深究的原因。
“还j。”思颖用最简单的话敷衍他。
“听说你在学校表现很好,回国有没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帮忙?”毅爵问。
“不用了,品帧哥哥会帮我。”她拒绝他的好意。
很明显地,品帧哥哥在她心中,比亲哥哥来得重要,不过,见怪不怪,他两个妹妹都是这样。瞧!那个挂在品帧身上的又慈不就是一例。
顺著毅爵眼光望去,又慈的快乐昭然若揭,她明明白白表现出自己的爱意,思颖却不行,失落在心中纷扰著,她想控制伤心,鼻酸却跑出来捣蛋。
“你就是思颖?你好,我叫依瞳,希望我们会处得很好。”
一个漂亮女人凑到她面前,伸手表示和善。
思颖没握住她的手,双眼盈满疑问,由著她去尴尬。
“她是你未来大嫂,思颖,你会喜欢她的。”江善薇走来,解除尴尬。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她们会处得很好?就因为她聪明大方、她家教好、她是女强人,她样样赢得过姐姐,所以,她会和她处得好?
不要,她偏偏不要!思颖的任性在这个时候窜出来。
“思颖,喊一声大嫂啊!”江善薇催促她。
“对不起,我累了,我能先休息吗?”
她很不礼貌,思颖自己知道。
转身,她定往品帧的身旁,拉拉他的衣服下摆,“品帧哥哥,我累了。”
“好,我带你上楼休息。”
结束谈话,对他而言,思颖的事永远摆在优先。
“对,坐那么久飞机,你们两人大概都累坏了,先上楼休息,等会儿全家一起吃饭时再叙旧。”傅易安说。
握住思颖的手,品帧转身对毅爵说:“等会儿我去找你,你会在书房吗?”
“我在。”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他托住思颖后腰往楼梯方向去。
直到全家人的视线离开他们,思颖在品帧的耳边赌气。“你们都猜错了,我和依瞳不会处得好。”
“你任性。”他回答。
任性又如何?她在英国天天任性,他全包容下来了,所以她不怕在他面前任性。
“人和人之间,有没有缘分是固定的事情,明明没有缘分,我为什么要将就你们的眼光?”嘟起嘴,她就是不喜欢依瞳,如何!
“你在嫉妒?有个女人在毅爵心里比你更重要?”他调侃她。
“不对,我是在生气,姐她……”
“思颖,别提起溱汸,这个家好不容易才恢复秩序。”
“原来我姐是被流放边疆人物,是罪魁祸首?是禁忌?那我和她是在九族亲内,是不是该一并诛连?”她很生气,生气姐姐居然成了界外球,不算数!
“我要回家了,这里不是我的家。”说著,她赌气往楼梯下方走。
“思颖,我理解你想姐姐的心情,可是现在不是时候,等安顿下来,我陪你去看溱汸好不好?”
抱抱她、拍拍她,他及时安抚下思颖的愤怒。
乖乖地,她随品帧上楼。
他将思颖安排在自己房间隔壁,将她哄上床之后,他离开房间,进入毅爵书房。
“思颖对依瞳有敌意?”毅爵直问。
“对。”品帧不否认。
“为什么?她对我还存有……”他担心思颖还是维持几年前的想法。
“不对,她在为……为溱汸不平。”品帧顿了顿,作出一个危险选择。
果然,一提到溱汸,毅爵住口不语。
不管经过几年,溱汸始终是他的罩门。这样的毅爵怎能说是无情?
“你从来都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品帧问。
“不想。”冷冷地,毅爵扫除他的问题。
“不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不想知道她结婚了没有,也不想知道在那件事之后,对她……你有多少影响力?”
影响力?不会吧!没有人对她会有影响力,她是自尊自傲的女人,从来只会是她影响别人,谁都别想影响她。
“她和思颖有联络?”毅爵问。
“没有,她没和任何人联络,我只是怀疑,在身无分文、身体坏到极点的情况下,她要怎么生活?”为了思颖,品帧对他透露些许当年情况。
毅爵怔住,身体坏到极点?怎么可能?难道那两鞭……
“品帧,话说清楚。”
“思颖出国前,她将全部财产交给我,说会每个月把思颖的生活费存入帐户中,但她没有做到,我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让她无能为力。”他停下话,观察毅爵。
“继续……”两道浓墨剑眉在额问交错,他的心情受影响了。
“我们很清楚,溱汸是个自信自傲的女人,她说过的话绝对会做到,就像她答应思颖的母亲,要她站上舞台一样,拚了命她都要逼思颖实现。我怀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无能为力?”
鼓噪在脑问烦扰,沉稳的情绪突地波涛汹涌,心在,不管四年或四十年,她还是影响了他。
“为什么这些事我不知道?”冷冽的音调传出,他刻意漠然,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心。
“忘了吗?当时你恨她。”
恨?是的,他恨她,他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女人,她玩弄他的感觉,将他的尊严狠狠践踏,四年前,他恨她;四年后,他仍然恨。
“毅爵,你还在乎她吗?”品帧试探地问。
“不。”一口否认,他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之于溱汸,爱情是谎言;对于毅爵,爱情是伤痕,这样的爱情,在他们之间是绝无可能了。
“好吧!你在电话里,说有事要和我讨论,什么事?”
“爸爸希望你和又慈能够早一点结婚。”毅爵说。
是默认吧!从小又慈的态度促使全家默认他们的未来,没有怀疑,也没认真的问过品帧的意愿。
“我不会和又慈结婚。”他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思颖吗?”毅爵问。
“是。”品帧实说。
“可是……”毅爵首先考虑到的是又慈心脏不好,她能接受这个事实吗?从小到大,她对品帧一心三思。
“没有可是。”品帧否决所有会让他和思颖分开的“可是”。
“不顾所有后果?”毅爵又问。
“我会尽力不让最坏的后果发生,但不论后果如何,我都不会和思颖分开。”
“你这么爱她?思颖知道吗?”毅爵明白思颖对他的依赖不比又慈少,但依赖不是爱情,更不是心动。
想到思颖,品帧漂亮的嘴角微微扬起。爱情是种暖人的东西。“她也许还模模糊糊,不过总有一天,她会弄懂、想清楚。”
“好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但请别处理得一塌糊涂,两个都是我的妹妹,伤了哪边,我都不会饶过你。”
拍拍品帧肩膀,毅爵给他一个支持性微笑。他们是最要好的兄弟,时空从未离间过他们。
“谢谢,我也希望你在依瞳身上找到幸福。”品帧说。
幸福?这种感觉他不是太熟悉。母亲离开他很久了,他忘记孩童时期的幸福长什么模样;曾经有一度,他以为自己找到终生幸福,没想到谎言揭开……幸福?什么都不是。
从此,他放弃追寻幸福,放弃幸福是人生的必备部分。
第三章
香味在花丛间徜徉,蜜蜂、蝴蝶点缀了花朵的芬芳,小小的野花带著惑人的甜美,离开大马路走进小路,夹道大树带出一片凉荫,毅爵没想到自己会自这里找到另一番天地。
下南部出差几次,他从没想过要绕台湾东部回来,一时兴起更换归程,没想到会绕出一份好心境。
他贪看一路的好山好水,贪看造物者的仁心,大自然的飨宴为他制造出无数愉悦。
路越开越狭窄,一不小心,他开进林间小径,几次钻探,一个让人懊恼的事实摆在眼前——车没油了!
车子在最后两声喘息之后,停歇。
下车,他把车子停在勉强可以被称为“路边”的地方,拔掉钥匙,向前走几步。
路很长,好像走不到尽头似的,看看腕表,五点多了,再不久太阳下山,他恐怕得留在这片密林里过夜。
拿出手机拨电话,但收讯不良,无法拨出。往回走,五指在车顶上敲敲叩叩,文明人碰到这种状况大概就叫作窘迫。
仰头看天,点点阳光从林间洒下,斜斜地在泥地铺上点点金黄。
碰上这种事,多少要生点气,但奇异地,毅爵并不感觉烦躁,大概是环境太优美,芬多精让他焦躁不起来。
会有人经过吗?他不确定,但这条路保养得不错,应该不是条乏人问津的小径。
放松心情,以双手支在后脑勺,毅爵仰躺在车盖上面,泰然自若环顾周遭,享受大自然的美丽。
风吹过林荫,偶尔几声蝉鸣,仲夏的美丽尽在这里,几百年没放松过自己,在这个难得下午,他拾回一段轻松惬意。
轮子压过枯黄树叶,沙沙声响起,半眯眼的毅爵浓眉皱紧,他被打扰了,虽然他明白,有人经过,对自己而言是件好事。
侧脸,仍然半眯眼睛,对于来人,他不是太认真。
幽径那头,一个穿著白色洋装的女孩骑脚踏车过来,风轻柔地带起她及腰长发,一阵飞瀑在身后形成、拂过她颊边。
行经他时,脚踏车速度放慢,女孩跳下车子,廉价布鞋踩在地面,停妥车子,她一步步走向汽车旁边。
“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那个声音……毅爵倏地睁大眼睛,猛然坐起身。
他的动作惊得时芬连退两步,拨开盖住脸庞散发,她回眸看他。
一时间,空气凝住,光阴停在此刻,蝉鸣鸟叫被挡在外面,微风落叶打不进他们之间。
久久……他们两人就这样对望,说不出半句话。
“我……必须一直站在这边吗?”时芬嗫嚅问。
毅爵没回答。四年……一千多个日子,他曾以为,过往已经在自己心中消失,没想到现在,那些回忆又排山倒海地回来,她的怨、她的骄傲历历在目;他的恨、他的怒仍然鲜亮如新。
“先生……如果你不需要帮忙,那……拜拜。”跳上脚踏车,时芬慌慌张张想逃离原地。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男人,不说话就能威胁到人,说不上来的感觉梗在心扉间,她觉得他不陌生,可是她确定,记忆箧里没有这个男人。
几个箭步,他冲向前,一把抓住时芬的手臂,毅爵的反射动作连他自己都不解。
“你希望我帮你?”她问。
再次停妥脚踏车,不只是毅爵,连时芬也觉得自己不对劲。明明觉得这个男人危险,她的视线却离不开他;明明知道应该快速离开,她却移动不了自己。
四目相交,两人再度陷入尴尬。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隐含怒气,冷肃的表情让人退避三舍。
“我……我家在前面,我刚从图书馆回来。”
这样的回答得体吗?眼前严厉的主考官好像不太满意她的说法。
“你住这里?”他的眼睛眯紧。这就是没人找得到她的原因?
“嗯,前面五百公尺,我们家是开民宿的,如果你需要帮忙,我爸……我们家很乐意帮忙。”
她看一眼小道旁的汽车。汽车抛锚了吧,否则一般人不会把车子停在这边看风景。
“你爸?”怀疑扬起。她什么时候冒出一个“爸爸”?她肚子里到底还有多少谎言?她要欺骗他多少回合方肯罢休?他的眼睛紧紧盯住她的,想从里面寻得一丝愧疚,但……没有!
她的眼光澄澈清亮,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欠过他一笔,他该捏碎她的,可是她无邪眼光阻止了他。
“先生,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到我家休息一下?”时芬抬起右手,在他额间试体温。
没错!她口口声声喊他先生,她目前演的角色,是一个不认识他的路人甲。冷哼,他嫌恶地抓下她的手腕,不让她碰触自己。
解释不来他为什么对自己厌恶,时芬将手收到背后,低眉,沮丧说:“如果你不需要帮忙,我先回去了。”
她赌气,转身不看他,沮丧转换成一种称为失落的情绪。时芬不懂自己,至少在眼前这刻,她不了解自己想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即将离去时,毅爵出口问。
预备向前踩去的脚板,停住。
还要回头吗?不!她有她的尊严,之前对他是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至于之后……不用了,等他改行当总统再说。
“忘记自己叫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是来不及编造吧!在假装不认识他后,又不认得自己的名字?这个编剧实在不怎么灵光。
她深吸气,回眸,一阵风卷起她的长发,遮掩她的眼睛,所以他无法看见他预期的心虚。
“我叫谈时芬,请多指教。”
语毕,她转身,踩起她的脚踏板。
接下来的两分钟,她在毅爵眼前……缓缓远去……
人人都说傅毅爵是个精明到连鬼都害怕的人物,假设他真如外界所评,那么他就该远远离开。
穆溱汸是朵罂粟,只能远观不能碰触,他有过惨痛经验的……可惜,他的精明度似乎还是不够,因为,明知危险,他还是有采撷的欲望。
往前五百公尺是吗?五百公尺的那端会有什么?一幢鬼屋、一片花田或是同样的一座森林?迫不及待地,他想亲手撕去她的谎言。
打开车门,带走他的公事包,眼光定在她离开的方向。五百公尺?一千个步伐?原来她离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远。
出乎毅爵意料的,在走过将近一千公尺之后,果然有个用木头钉起,上面刻著“游云山庄”的牌匾,这样算欺骗,还是说她目测距离能力太差?
走过牌匾,走进山庄,西下的阳光照红了满天霓彩,在鱼池里点缀出粼粼波光。
鱼池旁的菜园种了不少种类的蔬果,未熟的青色番茄挂在竹架,形成风光,宁静的气氛,教人松弛的愉快涌上心田,深吸口气,太阳未落尽,砖墙上的夜来香已沁出一股数人舒适的浓郁芳香。
“先生,你要找人还是过瞑?”
口操台语的中年欧巴桑从老远地方走来,手上抓了三只刚落毛的土鸡尸体,满面笑容可掬。
“我住宿。”他没提起谈时芬三个字。
“你从正边这条路过去,不多久就会看到一间小木屋,我头家娘在内底,你去跟伊登记。”
说完话,挥挥手,她提起她的土鸡继续往厨房方向走。
“不多久”吗?但愿她目测距离能力强些。
毅爵照著她指示的方向走上鹅卵石步道。果然不是太久,他看见一幢桧木小屋,木屋前,时芬正在喂食一只大型狗,她正唠唠叨叨向它抱怨那个可恶的过路人。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我不过想帮忙……妈妈说得没错,帮助陌生人要看对象……”
狗对著她汪汪叫两声,权充回答。
颓坐在草地上,时芬双手支起下巴,眼光落在远方霓云。
“我见过他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很熟悉?”
把狗圈在怀里,时芬在脑海里回想他的五官表情。
“他有一双好看却冷漠的眼睛,他的唇老是抿著,在生气我吗?没道理啊!我并没做错什么……还是他习惯对所有人生气?cky,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她不明白,不过是几句简短交谈,她竟把他印上心间,挥不去的身影、挥不去的声音、挥不去的男人,在她脑海中迅速扎根。
她该清醒点,知道这种交集不会有后续,可……人之所以为人,就是理智不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时芬讲得很认真,身后那双深邃眼睛没惊扰她半分,逐渐逼近的脚步也没打断她的冥思,于是,毅爵将她的每句话听进耳里。
“时芬,进来帮大嫂的忙。”小木屋里传出呼唤。
“噢,马上来。”时芬随口回应。
蹲在地上的时芬忙起身,一转头,毅爵的脸部大特写在眼前,她吓得往后踉跄几步。
他大手一勾,勾住她下坠身躯。
“你、你来了。”
一个大嫂、一个游云山庄、一个爸爸,还有一份假装遗忘的过去,她倒是不惜成本,找来大批临时演员。
这回她要报复的对象是谁?欺她母亲、姑姑或是负她整个家族的人物?想玩吗?好,他奉陪。
“你说,在这里我可以得到帮助。”他不带表情,将话说完整。
“哦,对、对啊!你车子坏了吗?我哥有朋友在开修车厂,他可以帮忙。要不要我打电话?”
下意识将两人距离拉开,时芬站在危险范围外。
“不用,是车子没汽油。”他言简意赅。
“车子没有油啊……那容易,我去帮你买汽油,加满油你就能马上回家。”时芬急道。
说完话,她后悔了,明明想他留下来,没事那么热心提议帮助做什么?明明对他有无限好奇,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向他探测?
不想他留在这里?担心他妨碍她的计划?不!他不顺她的意。之前,在不知情下,他被迫加入她的计划;现在,他玩上瘾了,破坏她的计划是件多么快乐惬意的事情。
“不,我很累,今晚想留在这里,还有房间吗?”
留下?一个不在预期中的答案让她心花怒放。他说要留下……她又怪了,不过是一个引她好奇的男人,她干嘛开心得像中乐透彩?
“有房间,我带你去登记。”
习惯性地,她接手他的包包,这里虽然不是五星级大饭店,代客提行李的服务做得还不错。
她的自然、她的愉快、她的不矫饰,让他对她的演技评出更高分数。
“我们有单人房和双人房,还有餐点服务。晚上你可以选择在餐厅吃饭,也可以在房间里用餐,不过我会建议你到露天餐厅,这个季节是萤火虫求偶的季节,草丛里面,点点闪亮,许多住宿客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她说个不停,像个热心老板。
他没答话,由著她自顾自走进小木屋、由著她自顾自填写资料。收了钱,她又自顾自带他前往房间。
在这段“自顾自”的过程当中,毅爵认识了“谈时芬”热情的家人,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连一岁半不到的小侄子,都热情的在他脸上留下一摊口水,他的口水是强力溶剂,融化他脸上寒冰。
“等一下吃饭时,我爸妈可能会邀请你看我们全家人的全家福照片,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一口气拒绝,否则,这顿饭你会吃上两个钟头。”
打开房间,站在门口,她把小包包交到他手中。
“照片精采吗?”
他的声音很少起伏,自见她第一眼,他就开始克制自己。
“嗯……还好,不就是一家人从小到大的独照、合照,我爸妈多担心别人不晓得我们一家和乐融融。”
耸耸肩,她的快乐很陌生,他不曾在“穆溱汸”身上看见,一时间,他差点相信她是真的“谈时芬”,而不是戴了面具的穆溱汸
从小到大?他怀疑她能找出和这家人在一起的童年照片,他期待起晚餐,期待起这位高明导演,给他更新颖的画面。
“七点用餐,你还可以休息一下,不过别迟到罗,今晚阿桑要煮她最拿手的梅子鸡,鸡是我们自己养的土鸡,梅子是阿桑腌的,味道棒的不得了,太晚到会被抢光光哦!”
嫣然一笑,她挥挥手,调皮眨眼,她有了这个年龄该具备的单纯轻松。
阳光变得微弱,在她发梢留下一抹浅浅红晕,他记得那个触感,滑润乌亮秀发,媲美洗发精广告女郎。
心隐隐浮动,空虚的心补上几抹色彩,但依瞳不在他心间,占据位置的人物不该出现……
再次强调——谈家是个热情的家族。
这顿饭除了谈家六口人,四个住在山庄里的员工、两户订房客人、一对情侣和傅毅爵之外,还有个谈时芬喊他彰哥的男人。
一如时芬所讲,席间谈爸爸拿起照片就向别人强迫推荐家族成员,脸上的骄傲没啥理由,大概光拥有这群亲人就让他觉得是莫大骄傲。
“你们看,我们家时芬从小功课就好,常当班长,这张就是她在台上指挥全校学生唱国歌时,我偷拍的。”
谈爸爸将照片摊在毅爵前面,指著不是太清楚的身影说话。
“时芬从小就厉害,念大学时功课好到不行,想在大都市找个好工作根本不难,要不是老爸、老妈舍不得她一个人住外面,她老早就找到金龟婿嫁出去,哪用像现在,一天到晚向人强迫推销谈家女儿。”谈哥哥凑到毅爵身边,看著他手上的相片说话。
“不用强迫推销,嫁给我好了,我老妈多满意时芬当我家媳妇。”彰哥说。他热情地张开双臂,想攀上时芬肩膀。
几个闪躲,她躲开他,除了亲人,再熟的人,她都无法忍受被碰触。
“你再乱来,我要告你性马蚤扰。”时芬的大嫂说。
“疯阿彰,饥狗肖想要嗤猪肝骨,要时芬嫁你?后世人啦!”下午毅爵碰上的提鸡欧巴桑取笑他。
“喂,你们不要强拆姻缘,我和时芬是郎有情、妹有意,不能被分开的,对不对?”说著,他又想要凑近时芬。
这回他才刚起了意图,她就忙不迭地溜到母亲背后,躲在妈妈身后朝他做鬼脸。
攀著母亲的脖子,她的脸偎在母亲颊边,她们是一对最亲密的母女。
翻著手中旧照片,毅爵研判眼前,她灿烂的笑颜、温柔的娇笑声,这一家子和乐不是装出来的,何况有童年照片为证,她给了充足证据,要求他不怀疑。
可是,他绝对不会错认穆溱汸!毅爵承认她的演技好到出乎意料,但是……再棒的演技都不是真实心情。
上过一次当,他学乖了;若干年前,她不也把一个陷在恋爱中的女人,扮演得丝丝入扣,害他误以为,爱情完美?现在,他有了防护措施,想再次得手?谈何容易!
突然,一双小手递来一碗公梅子鸡,柔柔的笑漾在脸庞。
“快吃,我特地为你留的。”时芬的头发扎成两根长辫,清纯可爱的模样让她看来像个高中生。
端过碗公,他探究眼神停驻在她身上。
“放心,我没下毒,错过它会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银铃笑声扬起,她的脸庞再度璀璨。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毅爵提出问题。
“不是,我们原本住在台北,几年前搬到这里来开垦荒山。”
几年前?好剧本!把时间定在模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