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声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中,烟雾弥漫的寒潭上漂浮着一具冰棺。冰棺四角镶嵌着四颗圆润的玉珠,隐约透着光芒,照彻四周的迷雾。站在近前,可见棺中人一副青年面孔,面容俊逸温柔,栩栩如生,面色莹白带粉,宛若沉睡。若有人能够接触到他的身体就会发现,这冰棺中的人并非如同寻常‘尸身’一般被冰冻得僵硬,皮肤细腻柔软,体温虽说比寻常人要低一些,却不是彻底的冰凉,即使是在这冰冷刺骨的寒潭中尤自略带一丝温暖,就如同水中的游鱼一般。
不知岁月几何,幽闭的山谷中忽然荡起轰隆的回声,山石中突兀地开出一条通道,风嘶鸣着自漆黑的洞口中涌出,卷起冰雾飘摇。风声中,轻盈的脚步被洞穴扩大成回声传响。片刻之后,一袭紫衣玉冠珠扇的儒者自黑暗中迈出。
“吾友,到时间了,你该起来了。”
话音落,好似触动了什么术法机关一般,冰棺上的晶莹的玉珠忽而散出超出寻常的光亮,好似最后的返照,几番闪动,猝然化作齑粉。棺中人好似被唤醒一般,手指动弹了几分。
“哈,好友。还是让吾来帮助你吧。”紫衣人抿起嘴角,勾出玩味的笑意,酒窝若隐若现。
来人踏着水面步至冰棺之前,轻轻拍开冰棺,一手扶背一手勾着膝窝将棺中沉睡的青年打横抱起。沉睡着的人便毫无知觉地倚在紫衣人肩上,由着他抱着步入黑暗。
穿过漆黑隧道,步出暗门,举目所见竟意外是一片金碧辉煌,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屋顶墙上镶嵌出玄妙的纹案,白玉铺就的地板,金粉涂抹的墙壁,交相映照着莹莹的光亮。整栋楼依山而建,隧道的出口便在这大厅中央,正对大门的那一面。当紫衣人迈出隧道,身后的石门便随即垂落,然后墙上的金粉伴随着石门的闭合,仿佛流动一般弥平门缝的痕迹。
紫衣人顺着侧门而出,踏上大厅左侧的旋梯,便进到二楼的卧房。步过玄关,径直穿过小厅绕过一侧的屏风便是一张拔步床。鲛纱作帐,绫罗铺面,底下再垫上十几床绒羽,紫衣人刚刚把怀中人放到床上便见床面凹陷下去。掩上锦被,合上床帐,紫衣人便转身出了卧房。
穿过连接左右楼阁的天梯,来到大殿另一侧的书房。书房向南面有一面延伸而出的悬空阁台,摆放着古琴乐器。打开窗户,便正对花园。
“诶,虽然不是白玉琴,也尚堪一用了。”紫衣人步至窗边,将琴摆上桌案,略微感叹一声,抚琴弹奏。
幽幽的琴声飘荡,环绕着楼阁殿台,也唤醒了沉睡许久的人。迷蒙中,云无涯隐约听到琴声仿若自青冥传来,唤醒神魂。
“这是《大招》……恩,师兄。”辨出琴声的那一刻,云无涯霎时便清醒了,额际布满了隐隐的细汗。
事情,大条了。云无涯在心底念叨。
云无涯对于自己能再醒来这件事并无多少疑惑,或者说,当初在还珠楼醒来,恢复记忆时,发现自己身处九界才使他感到诧异。早在云无涯登上儒门尊位与龙宿决裂的那一天,他便暗中将自己复活退路交给了龙宿。相交多年,他太清楚龙宿的骄傲,即使彼此道不同,即使龙宿行事不择手段,但是他决不会在云无涯彻底败落的时候落井下石,甚至会不计利益地施以援手。抛开立场,云无涯和龙宿毕竟知己挚友。可以说放眼整个苦境,云无涯最为信任的便是龙宿这个师兄,哪怕是云无涯的师尊或者忠心耿耿的下属也比不上,纵使他们终归殊途。
云无涯非常清晰,如今龙宿这方作态究竟是何原因。仔细想想,至交好友泰半是这般刀尖起舞、不顾生死之辈,也是令师兄十分不忿吧。为今之计,也不过是卖乖认错,让师兄消气了。云无涯细细算来,至少自己如今的待遇比起剑子仙迹和佛剑分说二人还要好上许多,顺气之事大有可为呀。
“好友,吾曾听央森言及,西域番邦的公主,十八床绒被下的豌豆也能磕到肌肤青紫。如今倒是委屈好友了。”
门外传来优雅的儒音,楼阁中的琴音直到此刻方才消散,云无涯略一思忖便知晓是龙宿察觉到了自己气息的变化,便急匆匆赶来了。想来是之前术法作用,使得琴声在弹奏者停下之后仍兀自回旋十数息。
“好说了。子曰余音绕梁,吾今日方知确有其事啊。师兄琴艺果然不凡。”云无涯微笑着赞叹道。
“过誉了。圣人有云,三月不识肉味,行知不妨效仿圣人之行。三月之内,乐恒龙渊不会出现半分荤腥。”
“师兄,吾记得吾已经辟谷很久了。”
云无涯微微僵硬了嘴角,眨了眨眼睛,只见龙宿珠扇轻摇,半遮脸颊,状似痛心疾首地道:“神魂再凝,血肉重聚,好友,你忘了你如今只是一介凡胎么?”
“啊哈?”
难得见到好友呆愣的模样,疏楼龙宿将话语含在嘴里饶了几圈,方才缓慢吐出:“行知吾友,汝可还记得数十年前,汝于天极崖上大展神威,力挫三教人马,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当得是神威赫赫。纵是数年之后,江湖遍野仍念念不忘好友大名,直至如今,好友你的事迹仍有传唱。”
“……”云无涯默然无语,他心知龙宿说的是反话,这话该理解成,当年天极崖大战,自己豁命而搏,致使身死的事令龙首大人很不满意,而当年的尸骨无存之事更令江湖动荡数年,直至如今仍有人在暗中窥探。
“吾哉了。功体恢复之前吾不会踏出乐恒龙渊,以前的旧部只能劳烦师兄帮衬一番。”云无涯端正身形,就着床面跪坐,郑重一拜:“今后从乐恒龙渊走出来的只会是雾隐溪松曲聆峰,而非明圣至善云无涯。”
“汝……”龙宿好似吃了一惊,抖着扇子指向云无涯,话未出口却已被打断。
“那便这样说定了,师兄大恩大德,无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方可一解心怀。”刹那间云无涯偏倚在床上,好似刚刚那副正经的模样不曾存在,一脸耍赖的模样。“无涯愿卖身给师兄,只求为儒门天下下属书院的一名小小教辅。”
“汝啊……”这一回,龙宿手抖不是因为吃惊,而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再细细看来,这份怒火也不曾触及龙宿眼底,竟叫人看出几分故作姿态。
“无涯在此多谢师兄体谅。”云无涯微笑,颔首致谢,举手投足间竟有七分形同当年未出学海无涯时的模样。
“见汝如此,当是无恙,吾便告辞了。书房中有近年的消息,东厨地窖里备有三月份的粮食蔬果。就此别过吧,请。”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