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馆里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晚上,我想起了与林菲的初逢和再见,那时候她显然已经步上了逃亡的旅程。她选择求助于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跟她的生活全无相干,因而也无迹可寻的陌生人。可惜我竟全然未曾意识到她所处的困境,反而无所顾忌地向她倾诉着我对人生的迷惑。林菲终于是选择了独自一人远走天涯,也许是因为她始终无法信任我,又或者,是因为磨难和恐惧让她懂得世界的残酷,让她心生悲悯,不忍连累旁的人。
那是一个风雪乱舞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好像永远遮盖了黎明。我在依稀的鸟鸣声中醒来,天空苍白黯淡,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我的窗台上蹦跳了三五步,倏然振翅,向着远处的天空飞去了。
我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匆匆启程去找林菲。时候仍然是早晨,晨光冰凉,冰凉得似曾相识。我满怀忐忑,漫步来到她的街,蓦然间听到前方有人失声惊呼,人群乱作一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陡然升起,我猛然拔步,向着人群狂奔而去……
那时候太阳隐没在厚厚云层底下,天空是叫人心悸的白色,寒冷的空气在高楼的玻璃上凝成六角的晶纹,一幅蓝色的衣裙在空中飞舞,像一朵悠然未醒的莲花。街的对面,一个女子陡然驻足,望空尖叫,街的这面,几个男子惊慌失措,四面逃离……那是个隆冬的早晨,清脆的钟声漂浮在平静的东京上空,远处的高楼在晨雾里冷漠地伫立着,其上的时钟正正地指着上午十一点。
林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堪重负的,或者是自由奔放的。她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带着绝望,或者是希望。我的梦境终归是一场虚幻,她未曾爱过我,也未曾微笑相对,给我永恒的誓言,世界如我们来时一样迷茫与混乱。我在一个宛如故地的时空见证了她的离去,见证了一个预言的毁灭和另一个预言的证实。我想起了林菲的临别赠言,“until ime.” 或许,聪明如她,早已经知道一切只关乎time,时间。我们终归还是会相遇的,在前世,或者来生。
又或者,我们正在相遇,在时间以外。
我回到了布鲁斯街,回来的时候正逢日落,苍黄的暮光落在青白的墙上,把一切渲染成记忆的旧色,就如同我初见它时的模样。
唐叔嘴里叼着将要燃尽的烟头,呆呆地站在天井里,叫人意外的是,王明明也站在天井里,脸上透出不安与烦躁,她似乎想要离去,只是手腕被唐叔紧紧地抓住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沙发上枯坐到天黑。夜色如墨的时候,我去到厨房里,点燃了一只香烟,站在一盏如同百花一般的壁灯下倾听外面的世界。这世界却是静寂无声的,浑不给我半点现实的端倪。
我在凌晨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天光幽暗,风雨如晦,我循着熟悉的小路漫游,直到宫殿的尽头,那道记忆的墙阻断我的去路。我看到墙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涌的风浪和无尽的苍穹,海妖在深海里歌唱,歌声悠然盈耳,切切地召唤着我的灵魂。
我眺望那自由的天空海阔,我开始明白,我永远无法穿越记忆的墙,那是我在这人世里的束缚,是所有法则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是我生命的枷锁,也是我生存的依托。唯有我的灵魂可以穿过这道高墙,找回自由不拘的世界。
一声砰然巨响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在黑暗里摸到自己的额头,抹去涔涔的汗水。我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尚能思,我触摸到我的灵魂,因为他便是这思的原力。这原力来自宇宙之始,与众神同源,自始至终与我同在,永不磨灭。
——我便是我的神灵,生命给了我们自我认识的机会,死亡则让我们跨入自我的神殿。
日头渐渐升起,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我的窗前鸣叫,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窗外。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桌上斑斓明媚的日光,幡然若悟。
我决定离开布鲁斯街。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然后坐在沙发上,咬一个金红的苹果。苹果上的红晕让我的眼前恍惚,我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段迷惘轻灵的时光……
无可缅怀的时候,我拖着行李下了楼,唐叔的车还停在公寓前的沙地上,看起来他今天没有开张。我敲了敲他的门,想跟他简单地告别,但却无人应声。
我把行李放进车里,驱车将行之时,街头传来了悠悠的萨克斯风,我放下了车窗,静静地聆听,直到一曲将终。西面,苍白的日子正在远去,东面,漆黑的夜晚正在来临,我把车头朝向黑夜,奋力踩下了油门。后视镜中,一个虚幻或是真实的世界里,宁静的布鲁斯街愈来愈远,昏黄的落日悄悄地沉下了。
全文完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