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仪从通信员手里拿过信,心想,汇南这次都写了些什么,信居然这么厚。等她回到寝室打开信,人却象掉进了冰冷的深渊。
汇南说,他那个叫尹霄的朋友因为政治原因被捕了,汇南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进去,却因与尹霄来往也受了学校警告。
汇南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在这个学府作为有限,就退了学。他不想回家,而是打算去家乡附近的一个乡下。
乡下什么地方,汇南没说。
他把断断续续写给音仪的诗随信寄给了她。
“我的爱,我早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我也不明白尹霄怎么就成了与国家为敌的人。但理想虽然是个飘渺的东西,国家机器却是实实在在的。可笑的是骨子里,我们其实那么地爱国。这种跟国家机器过不去的事情是多么愚笨。
我一介书生,也根本没有那样的妄想。我希望的只是人活着有思想有尊严,不象只蚂蚁,不象根草。。。。
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充满未知。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这样无用的人,一个除了一颗心,别的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我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那些诗给你,做个纪念。不要试图找我。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活着,不会浪费我的生命的。
音仪,我的爱,你好好保重,好好保重。切记!
永远爱你的,汇南”
音仪眼前一片黑暗,泪如雨注。
剩下的一天里,她的身心都处于从未有过的麻木状态。宿舍里渐渐回来了人。音仪避开她们,一个人走到空旷的海边。
云底下大海茫茫,海风和眼泪的咸味儿都混成一体。
她无法思考,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汇南那双明澈的眼睛浮现在她眼前,还有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我的爱,我的爱”。
她多么想一下子穿越千里天空,飞到他身边,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她都需要他,永远需要他,不能没有他。
告诉他不再躲开她,不要丢下她。
她不要荣华富贵,她会跟他生死与共。
音仪从此和汇南失去了联系。
她不敢想他,但这份痛苦像尖锐的锥子扎在她心上,她愈挣扎,它就刺得更深。
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思念有增无减。她一定还会见到他,她必须向前,必须等待, 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音仪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她从不出现在学校周末的舞会上。 她除了读书,就是写。
她的眼神迷茫遥远,带着孤独和自我满足。但她即使是独自一个人,也象森林里静静流淌的溪水那样自在安详。
她好像不需要别人的陪伴,而是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里都有些什么, 但不管有些什么,它一定是丰富的,幽深的。
镇西还象往常那样温馨明媚。音仪读书累了,就搭上公共汽车去陈叔家。陈叔家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门牌也不是很醒目。陈叔笑容可掬地出来迎她,引她走进一个略为昏暗的小房间。
屋顶也有些矮,屋里几样简单的家具。 这个家拮据得出乎音仪的意料。音仪刚一坐下,陈叔就招呼女儿小雅上茶和水果, 然后几个人就坐在那儿聊, 用当地的话讲,就是话仙。
问了几句音仪的情况,陈叔点着头,又说:“习惯了就好了。”
陈叔又说起水果,又劝音仪趁季多吃。
“现在九月里呢,龙眼卖得不多,香蕉正是旺季, 很快就要上大量的甘蔗啦。音仪,榨糖用的甘蔗和当水果吃的甘蔗还不一样,你得留心。——现在北方的苹果和梨也有的买, 总之是愈来愈好了。”
小雅正上初中,是个活泼白皙的女孩子。她大概听腻了陈叔关于水果的高论,打岔道:“爸,我跟我们班同学说好啦,以后一起去新疆。”
陈叔和音仪都忍不住笑,陈叔说:“哪里那么容易就去新疆?当年镇西兵去了四川,适应不了气候,喘了不停。”说着,陈叔站起,弯腰拢着胸,假装费力大喘气的样子。
“还怎么端枪上子弹?”说着,他又装作边喘气边上子弹的手忙脚乱的样子。
这回轮到音仪和小雅笑出了眼泪。
“可是艰苦的地方没人愿意去也不行,上大学也不愿意离开城市, 那些地方不就没人去了?还有那么多人忙着赚钱,连大学也不上,赚的比镇西市长的还多。 ——这些人只看眼前,没有远见,不对国家负责任。”陈叔继续侃。
这样说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音仪也吃完了东西,起身告辞。
音仪出门时,小雅跟出来,拉住音仪,苦恼地说“音仪,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喜欢上班里一个男生,上课总忍不住看他。我不敢跟我爸妈讲。”
音仪心一颤,想到汇南,心想小雅多么象当初的自己。
“小雅,喜欢就喜欢嘛,只是别为难自己。——别耽误学习,好吗?”
小雅嗯了一声,点点头。
从陈叔家出来,音仪就往市里走。街市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奇珍异果,衣裙鞋帽,店门顺着街道排下去, 仿佛摊开五脏六腑的麻雀。人群进进出出,港台的歌曲在街头飘荡。
生活温馨简单,活着,应该不是那么需要思考的事情。象戴着花镜专心刻字的师傅,象在首饰摊前爱不释手的少女们,这无数平凡人组成的生活的河流。一个人可以漂在其上,毫不挣扎,随波逐流,满足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了此一生。
可为什么心却要穿透这一切温馨,让痛苦象蟒蛇缠绕?——汇南!
音仪把自己淹没于街市的喧闹声中,仿佛这样,心里尖锐的声音就可以退让,就可以安宁。她甚至还舍了些钱,买了两个炸油包,一口咬下去,然后让那香腻的东西在嘴里慢慢散开,再浸透她的肠胃。
接着她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象漂浮在海面的人,张开四肢,闭上双眼,任凭海水在身体下涌动,天空低低地抚在脸上,无思无念,将一切都交奉出去,没有任何意志的宰。
她觉得轻松极了,简单极了,一个人在陌生人群里,谁也不必搭理。她从他们身边走过,象一只孤独的小木舟,木浆拍到一处,便又立即收回,再拍到下一处,什么痕迹也不留下,只有永恒的空气和水。
街头忽然出现一阵骚动,一阵鞭炮声响过,一行人簇拥着花枝招展的新娘子和略显拘谨的新郎,来到市里一家酒店前。街上的行人也好奇地驻足翘望,交通一时阻塞起来。
音仪夹在人群中,心想这个仪式与自己的爱情是多么地无关。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连衣裙,眼睛里是沉静而单纯的忧郁。
她觉得自己的心象只鸟,一直在飞,穿越众人,穿越街市,穿越那渴望伟大寻找灵魂的时代。
天空很寂寥,很空荡,只有汇南的影子。他本来阳光般照亮了她的四周,却在慢慢褪去,消失于远处。
但她还在飞,朝着他消失的方向飞,而冷瑟和昏暗淹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