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习惯也是一种信任
次日深夜。
轩辕苍一进门,看见离月没睡,便一如往常的坐下泡茶,喝过茶后相偕走出屋子,驻足柳树下。
夜空下刺骨的风不知疲倦的扫过,虽然四周被夜幕掩盖,但似乎又隐隐约约看见那漫天的柳絮飞扬。
离月仰首凝望,眼睑放鬆着微垂,心思随着风中的柳絮飘扬着。
「小离,过来。」
「干麻?」印象中,轩辕苍就算知道了她的名字,也很少直接叫他,她对他也是一样,都是直接你你你的叫,反正山里也没别人,不过这次他似乎有什幺要紧的事,语气间难得的透出几分郑重,却仍掩不住那贯有的溺爱。
「这个。」他在离月面前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昨晚刻的两块木牌,在她面前晃呀晃的,好像在炫耀,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拿给她看。
「你昨天就为了刻这个不理我啊?」离月一脸无言样,实在难以想像堂堂一个皇帝会为了她去做这些小玩意。
不过皇帝听完她的话,好像有点搞错重点了。
「妳……很在乎我理不理妳?」轩辕苍试探性的问着,心理祈祷能听见自己想听见的答案。
「谁会想要自己说话没人理?」离月翻了个大白眼给他。
「……以后,不会不理妳。」轩辕苍做出承诺,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几个月下来,这样的动作已成自然,离月也没想过讨厌或喜欢,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这样一个会为了自己偷溜出宫的人的感觉……很好。
回归正题。
「这给你。」轩辕苍把木牌放到她手上。
「为什幺要给我这个?你不留着做纪念吗?」离月不解,一般来说刻了这幺精緻漂亮的小东西都会想自己留着做纪念不是,哪有人隔天马上送人?
纵使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诗酒茶、文韬武略治天下,无一不精,无数阅历,但终究,有那幺一两样她不懂的东西,例如他的心思。
对轩辕苍来说,这些东西只会送给特别的人,就像是只会为特别的人照顾药圃、摘药草、做许许多多平常不可能亲手做的事。但以上种种,对离月来说,都太複杂,聪明归聪明,但别人心里头複杂的思绪,她又怎幺会想多花力气去了解呢,她已经不干这种力气活儿很久了。
「本来就是要给妳的。」
「哦……谢谢,我收下了。」离月晃了晃手中的木牌,「不过,这个你留着,一人一个。」她挑出写着「月」字、刻金银花的那一块,递到他面前。
「嗯,好。」轩辕苍接过眼前的木牌,牢牢的握在手中。
离月抬起头看着他,轻笑两声。
他每一天,每一天都想看见她;每一次面对后宫妃嫔,都眷恋着脑海里想像出的她每回轻笑嫣然的模样;每一个呼吸,都想念着她长居山林的清香;每一次入夜,都暗自描摹着她飘逸而难以捉摸的身姿;每一个清晨睁眼,都怀念她面纱轻拂抬手一杯清茶入腹的随性。
不经意间,她的一举一动,都已深深烙进心里,以致于不愿就此放手,不愿自此别过。
但如果这样是剥夺了她纵情山水的自由,那他是不是,癡迷过了头?
「小离,妳想不想进宫?」
轩辕苍难掩心中忐忑,眼神闪烁,他怕被拒绝,怕这几个月下来都是他一厢情愿,虽然他觉得在离月心里他也佔了一席之地,但他还是怕。
他怕他出现的时间太短太突然,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唐突的冒犯。
在她面前,他似乎就只是个渴望有人来懂的少年,而非什幺傲视天下的一代君王。
「……进宫?」离月有些不敢置信,打从她打算住在这座山里的那一刻起,她连到外头去都没想过,更遑论是那大内深宫了。
「嗯,我想带妳进宫。」
「……」离月垂首,皱眉苦思,这段沉默又让轩辕苍有点承受不住,起了点逃避的心思。这大概是他头一次会害怕、会担心、又想逃避吧。
他看不见她的脸,无从判断离月此刻心情好坏。仅仅一层轻薄的面纱,却是两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她在面纱后看透了他,而他却难以捕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殊不知,在逃避的不只是他,她也在逃,只是他是逃避心中的不确定,而她却是在逃避过往记忆的甦醒。
「……慢慢想,不急。」他走上前,揽住她的腰,将离月紧紧抱住,良久,才带着些许留恋的放开。
沉默的凝视,或许会是今晚的道别。
离月还是没说话,她不知道要说什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幺,一张嘴开开合合没发出半点声音,原地驻足良久,直到轩辕苍抬手就要布阵回宫,她才急急忙忙的一阵乱叫,拦住他的脚步。
可惜迎接两人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沉静,轩辕苍没有一丝不耐的立在原地。
进宫,这名词听起来明明陌生却又是那样熟悉,让她不知道该怎幺办。
良久,良久。
「为什幺是我?」离月掖藏着声音中几不可见的艰难,涩涩的开口。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即使他身无分文,一介布衣,凭他的能力、他的才气,肤浅一点--他的容貌,也足够成千上百的闺中少女癡心相对,更遑论他贵为天子,坐拥江山,只怕就是选个侍妾也让天下女子千扑后继围堵上京师来了。
可是她呢?说好听一点,是民间奇人通晓世间,但历史上从来没有女子为官或是为国家出谋划策的例子,便是天纵英才,那又如何?说难听一点,就是个乡野莽妇。贤良淑德,她不懂;温婉持家,她不会;门当户对,她没有。无家无财无权无势,只不过空有一身残缺的武功,说穿了也没啥用处的才智,一文不值。
他朗朗如日清清如月,要她做什幺?
她在这山里吃好睡好,进宫做什幺?
「因为是小离。」轩辕苍温润如水的嗓音淌过,溜在她心尖,静静的,杂乱的心绪缓缓平复。
他只要她,因为他是小离,是孟离月,不为家财,不为权势,更不为其他。
「你相信我?」离月在面纱下扬了扬眉,仗着他看不见,光明正大的打了个呵欠。
「嗯。」眉目飞扬间,轩辕苍神采依旧冷然,一丝不苟的神情下,看得出他的认真,与郑重。
试问天下间能有谁端此殊荣,令一朝天子为之歛去锋芒?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关于我的一切。」她的语气,再不过两句话间变得轻鬆,两腿一弯,缩进了柳树之下软榻之上的那方天地,舒舒服服的侧躺着,面纱进贴着脸沿,勾勒出一抹姣好的弧线。
轩辕苍随意地拨开周围垂落的柳枝,顺手拈开她髮梢沾上的一簇柳絮,就着榻边,半跪半蹲的与她平视。
在她面前,纵使长跪不起,又有何妨?
她有足够的资格,使他仰望。
「一生疼惜,够吗?」
他对她,无从了解起,但他可以用他的一辈子,来爱她护她,至死不渝。
「……是吗?你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从何而来、缘何于此,不知道我一身武艺师从何人,不知道我属于哪个门派哪个势力,不知道我会不会临阵造反,不知道我怎幺会这样异于常人……平凡人家不可能养出我这幺个撒泼的女儿,你难道对我的来历都没有一点怀疑?你甚至,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知晓。你不在意,难道宫里就没有其他人会在意?还是你想把我不上不下的放一边当个摆设看着心情舒爽?」
离月知道,她提出的质疑,对一般人来说只是合理,但对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来说,无异于对他给的感情,绝对挑衅。
果然轩辕苍皱了皱眉,她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她最后那一句,把她当摆设。
「小离是小离,不是摆设。」
「嗯?」
轩辕苍轻吐一口气,似烦恼,似无奈,又似不捨,抛下他原本惜字如金的习性,耐心应着离月的话。
「小离很神秘,我不了解妳,无从了解起,我会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听你说你的全部。让你进宫,是我唐突了,对不起,小离,不信任我,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你要什幺,纵使天下江山,我轩辕苍亦是拱手相让,唯愿求得小离一人,常伴左右。」
离月闻言,几个呼吸的沉默,悠悠一声喟叹。
「我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
「若为小离,值得。」
「你要的只是我,那也未必一定要进宫?」
「小离……我想给妳我的一切,我希望在我揽尽山河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是你。」
「我很懒,懒得天天和你皇宫里的那些蠢蛋打太极?」
「无妨,你不喜欢的,我都不会让你看见。」
「我喜欢山里自在的日子?」
「只要小离想回凝烟,定当相陪。」
「我没有贤淑矜持、温婉内敛,空有个撒波的性子?」
「这才是你。」
离月又是一阵停顿,心底已是波澜四起。
「……你可知,我不能生育,亦非处子之身。」
「今生唯愿,求得小离一人。」
「是吗……虽在凝烟,我多少还是知道,不能生育后嗣的女人,便掉了一半价值,失却贞节,只会为人唾弃。」
「小离可是寻常女子?而我亦非寻常市井。」
他竟像是早已知晓一般,波澜不惊,只是静静的听,听她的质疑,听她的顾虑,细细回应,说,无妨。
怎会无妨?她的神秘,只会带给他危险;她用面纱划开的界线,只会成为他们之间的芥蒂,而他自小所学、自幼所长,都不可能让他接受一个残花败柳般的女人。
离月不由得微颤。她看得见轩辕苍的眼,知他并非一时权宜之言,她想都想茫了,她何来这幺大的魅力,足以让帝君为她说不要皇嗣?他宁可回朝后力抗朝官非议,也要让她这个对皇家来说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入宫?
他如此大胆,睹这一把,只为与她,归家。
如今,已毋须再多问一句,可否信他。
「……后妃,抑或官臣?」
「是后妃,更是官臣。」
离月沉默了。
更是官臣,更是官臣。为官为臣绝对比后妃拥有更大的行动自由,他知她的性子,所以允她先是官臣,再是后妃。
她心底算盘打得劈啪响,直勾勾的盯着轩辕苍,他那双眼,似深潭又沉如夜,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太像了。这个人和那个人,真的太像了。
不是长得像,也不是声音像,而是说话的模样,很像。
眼神,更是说不出的神似。
她的信任需要理由,而在她身边的皇帝,说的一字一句如此平凡无奇却往往合乎她的标準,距离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多久了呢?是要再赌一次幺?
如过这一次她赌输了,那就是证明了她交付信任的标準是错的?那万一她赌赢了呢?她就真的能好好的生活直到最后一刻吗?
太多的未知与徬徨,盘踞着她的脑海。
出乎意料的,她对他,早已无法割捨,想回头,早已太迟。
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原来已经再一次的,留下了他的影子,毫无所觉……
也许习惯,也是一种信任呢?
「……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