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这样的。
雕了十天半月有余,应无宿的石像终于有了个大概模样。他刻石头的功夫倒是不错,就是尤明言本人见到也不得不承认这石像雕的实在传神,虽然五官还不健全,却已经可以看出尤明言的影子。
头发就比较难刻了。魔修愁得几天都没有想坏点子,光顾着思考该如何下手,才能表现出尤明言那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
本来他只要随便刻刻就好,可对着一个长着歪七扭八的石像,他怎么发泄得出对尤明言的怨气呢。
尤明言这次修习的应该是比较难的心法,不然不必在此停留这么长时间。这对他而言也不是坏事,应无宿差点就忘了自己是个魔修,成天就钻研着怎么让石像的眼睛更有神,怎么雕出尤明言的眉毛,还有怎么在雕出尤明言真实模样的基础上,让这张脸显得小人阴险一些。
他雕完的那天,尤明言的心法也修完了。
应无宿看着洞中栩栩如生的石像,拍了拍沾满石屑的手,用他自认为最阴狠,最可怕的眼神盯着石像的脸,冷冷地笑了两声。
狠话要怎么说来着?
尤明言,你纵使是高高在上的仙君,而今不也是被我雕成石像放在这里……
唉,好像不够狠。
他晚上睡觉时再琢磨琢磨,换一句。
7.
流水。活泉。
尤明言十指在仙泉中轻轻一沾,俯身看着泉中曳尾的金鳞。他看了一会,便像往日一样上了石亭,可手抚至琴上时,他却不由得恍惚了一阵,竟是记不得半分该弹的曲调了。
心乱,无从下手。
他轻叹一声,心知今日那魔修并未来此看他抚琴,俊秀的玉面上,终是忍不住浮现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这事说与师兄听,师兄大约也只会当成是一件可笑之事,多半是让他不要理会。尤明言朝那远处魔修所在的方向望了眼,竟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将这个少年魔修赶出仙山。
他也未曾见过这少年魔修做过什么恶事。
尤明言忆起魔修看那石像时深沉而悲哀的神情,心中又是一动。十指一按,琴声也跟着悲怆难言。
他在此修炼数十年,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被人认真凝视的感觉……不如说此地连人都难见几个,师兄和师父都是专于修炼之人,偶然见次面谈话也只是寥寥数语,实在无趣。久而久之,他也成了凡人口中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仙君。
可纵使是真的修了仙,又真的能不动心,不动神么?
若修仙是为了无欲无求,不如投胎做尘世的一块凡石。
尤明言本只是因为石壁上的名字,才特意去那处修行了一月,哪知魔修不仅是看他,还照着他的模样,刻了一尊石像。
哪怕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兄纪逢,都未必能将他的举动,神态如此真实地雕刻出来。
尤仙君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不免有些心乱,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误解了对方的举动。
直到一日他的神识看见魔修对着那石像,流下了两行清泪,还哑着声音喃喃着他的名字……
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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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童一:“跟你们俩说个秘密,别说出去啊。”
两个小伙伴嚼着糕点点点头。
仙童一:“我觉得,仙君的屋里藏了人。”
仙童二:“仙君只对练功感兴趣,哪有可能藏人啊?”
仙童三:“我知道我知道,山下说书的有讲,这叫……哦就是那个,金屋藏娇!仙君真的在屋子里藏小姑娘啦?”
仙童一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揽过两个小伙伴的脖子,说:“我想那姑娘一定是话本里说的绝色佳人,不然仙君如何会看上她呢?”
仙童二摆摆手:“仙君自是与只看皮相的凡夫俗子不同的,她不必太好看,但一定是精通琴棋书画,气如幽兰……”
仙童三叹了口气,道:“可惜仙君想要藏人,我们想见也是见不到的。”
于是三个扎着包包球的小孩子围成一圈,唉声叹气,又谈到在另外一座山上修行的纪仙君。
他们也没见过纪逢几面,只是觉得这个仙君的脸常常黑着,一点都不如尤仙君亲人,可能还能起到小儿止啼的效果。
唉呀,假若他们是仙君藏着的那位佳人,也会对尤仙君一心一意,绝不会喜欢上纪仙君那种凶巴巴的人。
-
被金屋藏娇的魔修:?
8.
应无宿与石像面对面地坐着。
这块巨石本是十分粗糙的,应无宿常日来用手去抚它,竟让它分明的棱角也带了些人的柔和之色。
石像总算是看的有几分尤明言的仙人之姿了。
应无宿心情畅快,把先前顺来的桃子糕摆在面前的叶子盘上,眼睛一弯,朝石像微微一笑,才开始往嘴里塞糕点。
尤明言,你只能看着吧?吃不了吧?我今天就在这吃给你看了……你求我啊,求我我也不会分给你!
仙果做的糕点自是与凡世的不同,这同样的样式应无宿少说都吃了上百个,竟然还是觉得好吃,一点都不腻味。他嚼完一个,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沾上的面粉糊糊,又舔了舔指尖上的碎渣,才心满意足地拿起第二个。
他吃着吃着,忽的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怜。
不是有些,是非常可怜啊!
尤明言害他双修不成,双修不成他就涨不了修为,涨不了修为他就打不过尤明言,打不过尤明言就双修不成。
他除了天天躲在这里看着瞪着这石像和在心里腹诽几句,还能做什么?兴许尤明言根本就不知这里有个一直想谋害他的魔修,那他在这蹲这么久,除了桃子糕也吃不到甚么好东西,洞里睡着也不舒服……
越想越难过,应无宿把本来拿起的糕点又放了下去,沉默地看着眼前容貌俊美的石像。他忽的觉得脸上有水淌过,用袖子一抹,才知自己又不自觉地落泪了。
应无宿就地仰面躺了下来,想去点根蜡照一下明,又想起师父说魔修都是居住在暗处的,便放任自己僵直地躺在凉凉的硬土块上,一边暗下期盼有人能来找尤明言麻烦,让他去捡个现成的便宜。
-
尤明言回到木屋躺下时,心中仍是有些惶惶。
倒不是出于恐惧之心,而是一种内疚,对那少年的付出不知如何回报的忧虑。
他见那少年落泪时,本是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拭泪的,可惜他只是神识附在石像上,纵使心下不忍,也只能静静地看着。
他并不喜山中的糕点,这少年若是想吃,大可直接跟他说一声便可,何必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怕他发现?尤仙君也是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哪次没有注意到少年的气息,出门时会吓到他。
尤明言为此事心神不宁,周围的灵气都变得一片混杂,他有心继续修炼,却无论如何也抚不了琴了。
他闭眼时总会想起少年黑暗中水光粼粼的双眸,似乎是深不见底的潭,明明无风无雨,却像有巨浪翻涌过他的五脏六腑。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奇异的哀伤。
为一个原本毫无干系,也无血缘之亲的魔修,他乱了神,动了心。
9.
魔修从前并不是魔修。
他在很久以前,还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凡人,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凡人。那时人间正值灾年,战乱不休,他师父把快要饿死的他捡回了魔窟。
师父说,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地流落了这么久,若不是被捡到这里,怕是除了地府,也没有别处可以落脚了。
凡人痛苦时总喜欢说一句话,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而就叫他应无宿。
世间虽大,却无处让他容身。
他本是不愿修魔的,因为早些年时他总听说书人讲,魔修都是些害人害己的败类,只有狼心狗肺,罪大恶极之人才会修魔。
但他都要饿死了,还能管什么呢?
师父说只要他修魔,一日三餐都能解决,不用再忍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这好呀。他摸摸自己瘪着的肚子,摸摸自己突出的肋骨,再看了看师父端出来的小米粥和肉馍馍,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以示拜魔尊为师。
但是后来应无宿才知道,师父的话五成都在诓他。
因为除了开始的三天有些小鱼小肉,后来一日三餐的内容就变成了各种各样奇特的毒物,譬如毒蝎蜘蛛。
他拜了魔尊为师,从道义上也不能再离开魔窟,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些东西吞进腹中,不能饿死,他得活下去。
毒物本就做的不好吃,甚至还有些恶心,应无宿吃完总是要痛几个时辰的肚子,才能慢慢地缓过来练功。
他偶然才回来看一看的师姐有时会带些吃食给他,然后叹着气拍拍他瘦而苍白的脸说:“小傻蛋,师父叫你吃毒物你就吃?万一死了怎么办?他是让你学着下山抢别人,强者生,弱者死,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就是去抢别人的东西。他活了十几年,才从师姐那里得知了这个道理。
然而他大部分时间吃的还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师父后来实在看不过去,怕把他真的变成一个毒人,才给他换成了白馍馍和咸菜。
无味是无味,但总归是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