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被张十一定得颇有些发毛,问道是:“爹,你瞧我做什么?”
“我本想让你赶在李慕前,早日动身赶往梁京的,但眼下可不是好时机啊,想必梁京要乱上一阵子。”张十一道是。他自打知道李慕要晚考三年,便算着这个主意,如今却颇有些犹豫。
夏荷颇为奇怪:“为什么要早走?我跟慕哥一起走便是了,路上还有照应。”
“哼,你倒是想的简单,有没有算过,你那方子,就算是献上去,人家也得花一年功夫去试一试这东西是否真的像你说的那般有成效。就这个功夫里,你那慕哥,早就进殿试了。”李慕那点儿算计能瞒得过夏荷,倒没瞒过张十一。张十一如今向夏荷点明了这一点,夏荷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果然慕哥还是不希望他去以身犯险的啊。夏荷心里头有些甜,却也有些涩。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年数,若是李慕晚三年去会试的话,他倒是来得及,就怕那皇帝老儿驾崩得太及时,明年没了,后年开恩科。夏荷心底里略期盼大丧的信儿等过了明年会试再传来,这大不敬的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只道是:“那……我早一年走便是了。”
这一不小心就要搭上命的事儿,李慕不想让夏荷去做,夏荷也同样不希望李慕去犯啊。
张十一便点点头,垂下头去,不知为何,在那一瞬他有些不敢瞧这孩子一眼。
自打张家一出事,若不是那时候三个孩子都还小,张十一恐怕要独身闯梁京,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幸而三个嗷嗷待哺的娃娃拖住了他,让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带着家里娘四个,逃过了追捕,逃来了安乐村,连以前吃不下的糙米,做不了的农活,都能吃、能干了。
但他对家里的三个孩子的期待显然是不同的,对于冬梅和秋月,张十一只希望她们能嫁个好丈夫,和乐地过一辈子。但对夏荷,张十一倾注了他全部的希望,只想让夏荷能为自家平反。
但当真夏荷长大了,穿着男儿的衣裳站在他面前,张十一却有些舍不得他走了。
毕竟,这一走,有可能意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再知道夏荷的消息,只能通过循着他的路引摸到这儿来,抓出他这一家漏网之鱼的官差的嘴里,得知一家人须得黄泉下相见。
忽然,张十一道是:“夏荷,为父还不曾告诉你,当初你出生的时候,你师祖给你起的名字。”
夏荷一怔,他不是叫夏荷吗?
“师父他是个道人,给你的名字,自然是出自道家。‘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你这一辈,原本是‘和’字辈,你的名字,原本叫做张和尘。”
说到这儿,张十一嗤笑一声,也懒于再同夏荷解释那和光同尘的意思,反正,原本平安喜乐,对于他张家而言,已经成了一个奢望了,“不过后来为避祸,把你当作女儿养了,我便把你的名字,也随着你两个姐姐改了,只把‘和’字谐音作了‘荷’。——事到如今呐,这‘夏荷’我们也叫习惯了,‘和尘’这两个字,便当作你的字吧。”
张十一用手指一点杯中的水,以指作笔,在桌子上写下了“和尘”二字。但还未等他最后一笔写完,第一笔便已经消散了。
张十一眼睁睁地瞧着,这两个字从他的眼前消失。
夏荷却牢牢地把每一笔记在了心底,转头就用他那不能瞧的字去给李慕写信了:“慕哥,我有字了,叫和尘。”按理说只有那些读书人才能有字,夏荷一直把自己当成个卖力气的种地的,还不曾想自己也会有字呢。
写完信,算了算日子,那给自己送信的年轻人还没回来,他没法托人把信送庆阳去,夏荷只好把信给塞到枕头底下,一摸空空如也的枕头底下,他才忽然想起来,李慕给自己的那一大堆信,被他带去了李家,今天走的太匆忙,没有带回来呢。
下回去,一定要记得拿回来才行。夏荷暗道是,枕着枕头,睡得香甜。
林婶一靠近村子便开始嚎哭,原本是流不出泪的,但林婶逼着自己想冤死的爹娘和早丧的夫君,竟然渐渐悲从心起,真哭了出来。
幸而她理智尚存,嚎着金宝的病多严重,大夫都道是要留在镇上住着才行。夏荷带着金宝住下了,她先回来照顾老太太。
这一路哭到了李家,进了李家们,林婶才绷不住了。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在院子里,林婶才崩溃了起来,疯叫疯哭。
李老太太这一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林家的今天就跑回来,想必是放心不下她这个病怏怏的老太太,想回来照料她的,结果这一回来,林家的就发病了,还不知道谁要照看谁呢。
林家的犯了病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李老太太也不敢让旁人来,只好自己费力地挪动着,在这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犯了癔病的女人的嚎声的院子里乱转。她唉了一声,临睡前模模糊糊地,似乎瞧见了自己的夫君。
李老太太嘴角挂起笑来,睡了过去。
夏荷一大早赶过来,敲了半天门也没把门叫开。
路过不少邻里在问金宝怎么样了,夏荷只往坏里说,同样的谎花说了十多遍,夏荷也开始厌烦了。
直到这时候门才敲开,还是李老太太来开的门。
夏荷正奇怪着呢,但一瞧身后缀着的一串尾巴,他也没在门口多问,赶紧进去,把李老太太搀回去,才左右瞅着,问:“林婶呢?”
“昨晚哭了一晚上,累着了吧。”李老太太道是。
夏荷猜得出,怕是她又犯病了,也不能责备什么,算了算时辰,估摸着李老太太还饿着,赶紧给她先弄点吃的。
收拾妥当后,夏荷才去敲林婶的门,瞧瞧她病好了没。
林婶带着一脸愧疚来开的门,夏荷倒没怪罪她什么只是嘱咐林婶要好好照顾老太太。说罢,夏荷往自己的四片玉米地转了转,稍一浇水,然后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信都踹上,走了。
瞧着夏荷走的时候,怀里鼓囊囊地,林婶还在奇怪呢,夏荷这是喜滋滋地拿了什么东西去?
李老太太倒是看见了,笑着摇摇头道是:“这两个孩子,倒是感情好。”
第88章 卅肆深渊
夏荷数好了日子,要把信送给那做生意的年轻人,刚赶到,却见那人一拍脑袋,道是:“你来的正好,你夫君要我送信到你这儿呢。”
夏荷一打开,瞧见了里头写着,李慕要提早回来了。
如此夏荷便不急着再给李慕送信去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老太太,只抱着金宝在家里等着。
这两天李同财倒没再有什么动作,但李老太太也不敢叫夏荷带着孩子回来。毕竟她也没谱,不知道李同和放弃了没。李慕不在家,她乃是女流之辈,夏荷虽然是个男娃,但男妻这地位不上不下地,家中终究没有个能立起来的。
夏荷提早了好几天,一边等,一边哄金宝:“金宝,想不想你父亲呀,你父亲要回来了。”
金宝歪了歪脑袋,怎么爹爹今年回来的这么早?姨舅舅的玉米刚刚成熟,还在地里挂着呢,难道他是来干活的吗?觉得自家父亲难得勤奋,金宝便点了点头:“想。”有父亲帮忙的话,摘玉米更快啦。
夏荷不知道金宝想的这么多,很满意地奖励了金宝一块小点心,只等李慕回来了。
李慕是在一个下午着家的。
“慕哥!”夏荷在远远看见李慕的车马时,便急慌慌地招手。
“夏荷,金宝还好吧?”李慕跳下车来,让车夫在外头等着,自己赶过来,神色不虞。
任谁知道有人竟在惦记着自己的骨肉,想拿小娃娃来要挟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李慕先确认了金宝还好,摸了摸小娃娃的胖脸,终于松了口气。
“书院那儿怎么放你回来了?”李慕的信写的匆忙,只道是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夏荷心里头正憋着疑问呢。
“我那好叔叔,真写信去府学了。”李慕拧起眉头。若是李同和找的人在青君书院,他李慕还能仰仗凌先生推辞,但那信被直接送到府学去了,府学的先生只道是李慕有个好叔叔,摆摆手就放行了。
李慕不想将家丑外扬,没说什么,收拾包袱,走人。
夏荷听罢后,担心:“那,你要现在就动身去梁京吗?”
“当然不必,他还没那个能耐能得着人手,把咱们绑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往梁京,不然也不必假借同财叔了。”李慕倒是仗着庆阳消息比饶南要灵通,临走前花了笔钱,打探了不少消息,这才离开的。
他在金宝脑袋上拍了下,现如今见着家中还好,李慕轻松了不少,回程的匆忙所带来的倦意这才涌上来。
金宝瞧着李慕这疲惫的模样,担心:“父亲累么?”
李慕心头一暖,笑道是:“父亲不累。”
金宝严肃地点点头:“不累就好,不累才能干活。”
李慕语塞,原来金宝不是在心疼自己?
夏荷:“……”点了点金宝的鼻子,他有些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你要给你父亲安排什么活儿呢。”
金宝瘪了瘪嘴,他听不太懂大人们在纠结什么,还以为李慕是特地赶回来帮忙的呢。父亲都赶不上金宝呢,金宝早就说了,要帮姨舅舅收玉米的!金宝坐在夏荷怀里,挺了挺小胸脯:“姨舅舅,要收玉米啦!”
李慕一怔,算了算日子,才想起来,该到收玉米的时间了。他摸了摸金宝的脑袋,笑道是:“这小娃娃倒惦记着帮你,我也去吧,咱们一块儿,干得快一点。”
“咱们现在就带金宝回去吗?”夏荷问道。
“带回去吧,总不能老让他躲在这儿。”李慕点头,“放心吧,有我在家,他们想做什么都没法绕过我,带走金宝的。”
李慕一说要回来,不止是李老太太安心了,其实夏荷也放心多了。见李慕这么保证,夏荷点点头,把金宝交给李慕:“我去给金宝收拾下东西,你等会儿。”还有他自己的,比如说李慕寄来的信,可不能再落下了,要随身带着才好。
没多久,夏荷抱了个包袱出来,鼓囊囊地,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看了看停在门外的马车,夏荷道是:“你叫赶车师傅回去吧,咱们家也有马车了!”
“娘说过了。”李慕应声,先让还等在外面的车夫回去了,然后才去看李老太太给买的马。林婶精打细算,选出来的,这马不算高大,但胜在长得壮实,看上去就知道,是能吃苦的。
李慕满意地拍了拍马头,这马如今也认人了,见了生人,颇有些惶恐地退了两步。幸而李慕还抱着金宝,这马认得金宝,倒没闹腾起来。
金宝高兴地在喊:“马!金宝要上马!”
“金宝还小,被马摔下来怎么办。”李慕见金宝一把抓过了缰绳,却没答应,想让娃娃松手。
夏荷却道是:“慕哥放心吧,金宝可能耐着呢。”
说罢,夏荷将包袱搁下,接过金宝,把他抱上了马背。小娃娃的一双胖手拽着马缰绳,嘴里头喊着:“驾!驾!”硬是坐得稳稳当当,有夏荷和李慕一左一右看护着,也没出什么差错。
李慕瞧着,倒觉得好笑:“这倒像是我李家要出第一位武将似的。”
“说不准呢,咱们金宝以后是大将军!”夏荷浮想翩翩。
李慕倒是摇摇头:“刀剑无眼,那边疆哪儿是那么好呆的。让金宝下来吧,咱们回去了。”
金宝没折腾够,但有李慕在,他闹腾了两下,被李慕一瞪,就缩回去了,委委屈屈地,被夏荷抱着,缩在车篷中。
李慕去跟兰娘告辞,放好了从庆阳带回来的行礼,带着夏荷和金宝走了。离家近了,李慕就看见李老太太正等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