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已是六月初,当初周老先生定下的开工吉日是六月六,谁料六月三日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六月四日,淅沥小雨。
六月五日,小雨淅沥。
陆忠急了,约好的工匠明天就要来了,村里的帮工也请好了,谁料这雨下起来就不停歇。
玉兰抱怨道:“这风水先生老眼昏花了么?瞧他看得好日子,拖了半年不说,还是个下雨天,让咱如何开工?”
陆忠心里也憋气,皱着眉头不说话。
陆小乙劝玉兰:“娘,风水先生又不是龙王,他咋知道哪天下雨哪天不下雨?”
陆忠起身道:“周老先生说六月六是好日子咱就得信他!不管明天下雨与否,我都早点去把他接来,冒雨咱也要开工。”说完,陆忠去正房找陆寿增商量去了。
当天傍晚,小雨竟停了,晚饭后又刮起了大风,陆小乙躺在炕上听天地间风声呜呜,偶尔传来啪啪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小石子小树枝被风刮起来击打房瓦上的声音。
风很大,换着往常陆小乙会觉得恐惧,可今晚她却觉得欣喜,因为大风能把雨云吹散,能把这几天的潮气吹干。
一旁的苏青喃喃道:“明儿肯定是个好天气。”
如今小乙小丁已经搬来跟苏青住一起,陆小乙听苏青也如此肯定,激动的坐起来:“青姨,你也觉得明天是好天气?”
“嗯,大风把云吹跑,天就晴了。”
陆小乙又躺下,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那个风水先生还是有些道行的。”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沉入梦里,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拿桃木剑追赶她,她躲躲藏藏一夜,直到鸡叫时分,她才从梦中醒来。摸摸头发,已然被汗水打湿,陆小乙低声喃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些东西终究是解不开的症结。”
此时。再无呜咽的风声,而是一派夏日的晨景,鸟已醒来,展翅鸣叫;鸡已醒来,引颈高唱;人已醒来。对镜梳妆,穿戴好出门来,见东边天空云蒸霞蔚,一轮红日在云层中潜行,偶尔路过云缝投射出万丈金光。
果真是个好天气!
陆小乙伸开手臂做了个大大的舒展,小庚已经从正屋出来,如今的他拔了身高,脸颊上的小肉团也小了许多,手里拿着一本书,准备站到院子里朗读。
陆寿增和陆婆子随后正房出来。第一反应都是感叹天气好。
陆婆子道:“昨天我还骂那个老神棍呢,今天看来不用骂了!”
陆寿增横她一眼,丢下一句:“管好自己的嘴!”便找扫帚打扫院子去了。
陆忠喂了驴便匆匆去接风水先生,今天开工少不了他,玉兰和王冬梅去后院做早饭,如今一家人挤到一起,饭菜都在一起吃。
陆忠回来的时候,载回白发苍苍的风水先生,玉兰给这位周老先生煮了一碗软软的蛋花面,放了猪油又撒了香葱末和细盐。
周老先生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如今吃着一碗细细软软的汤面条,有蛋花猪油和香葱,甚合他心意,不仅把面吃光了。还把面汤喝个干净。
陆家人因六月六的突然好天气,对周老先生恭敬有加,确切的说应该是信服和敬畏。连陆小乙都刻意的避着他,却又好奇他,躲在暗处默默的观察此人。
只见这位周老先生瘦小且佝偻的身子骨上套一件灰色直袍,拄一根桃木拐棍。头挽一个松松垮垮的小发髻,斜插一支油亮的桃木簪子,耳后和颈部垂下散落的白发,跟灰白的胡须杂糅在一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布满皱纹的额头和眼角掩不住眼底清明的目光,看起来精神气很足。
兴许是感应到陆小乙打量的目光,周老先生朝陆小乙藏身之地看来,陆小乙吓得赶紧躲到更深处。
周老先生捋须笑了笑,对陆忠道:“巳时一刻便是吉时,工匠和帮工都来齐了吧!”
陆忠恭敬道:“来齐了,正在东屋那边的厅堂喝茶歇息,等你安排呢!”
周老先生起身,让陆忠扶着他出去,陆家人紧跟在后,陆小乙走在最后面。村里好些看热闹的人也来了,纷纷拥到院子里看开工仪式。东屋喝茶的众人也出来了,好些工匠跟周老先生熟识,纷纷拱手致礼。
周老先生挥挥手,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罗盘,缓缓的转动着,又四下看了看方位布局,慢悠悠走到东边院墙外一处位置,使劲把手中的拐杖往中间一拄,拐杖直端端的插在泥里,只听周老先生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张符纸,拿出来举到空中晃悠两下,符纸迅速燃烧起来,瞬间化成一些灰白的浮灰,只听周老先生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念唱着什么。
陆小乙因离得远,只隐约听见一些诸如:左青龙、右白虎…山管人丁水管财…左有青龙把财献…右有白虎把身翻…新房落穴在此地…福地终有福人占…有子必须把书念…长大必定做高官...
周老先生越念越含糊,声音也越来也小,等到他念叨完毕,把手里的桃木杖拔出来,转身对石匠大师傅说了宅基地的确切方位,并定下基石的具体时辰,还有下基石时需要准备的香、蜡、纸、朱砂、雄黄、贡品等一些祭祀材料。
石匠大师傅也是经验丰富之人,听宋老先生一说,心里顿时清楚明了,吉时一道便大喝一声:“开工!”其它石匠也大喝着回应,围观的人气氛都被带动起来,村里那些来帮工的男人们更是摩拳擦掌,纷纷操家伙开始拆旧房。
陆小乙看着住了几年的三间旧房被拆去,心里涌起一股不舍的酸楚,再看陆家其他人的表情,也是百般复杂。
☆、第203章
开工仪式后,周老先生捋着胡须对陆忠道:“下基石的吉日定在六月九日巳时一刻,需要准备的东西我已跟石匠大师傅交代完毕,你听他安排即可!”
陆忠拱手鞠躬致谢,周老先生笑道:“忙去吧!”
陆忠对陆寿增道:“爹,我忙去了,老先生就交给你了。”
陆寿增点头,挥手让陆忠去。
周老先生道:“这边没我啥事了,你扶我去陆家大房走走,好些年没见陆老太了,还有我那个远房外甥女也多年不见,趁我还有口气去看看吧,哎,看一次少一次啰!”
陆寿增上前扶住周老先生的手,周老先生走两步,又回头指着陆小乙道:“我瞧这姑娘有点意思,也跟我走一趟吧!”
陆小乙心里一惊,暗道坏了,莫不是这人看出些什么来?她心虚极了,便假装没听见扭头往屋里去。
陆寿增喊住她,催促她过来,陆小乙看向玉兰,求道:“娘,我不想去。”
玉兰对风水先生早已信服,笑道:“周老先生开口了,你就跟着走一趟吧!”
陆小乙苦着脸慢吞吞的走过去,站在周老先生一侧,不说话也不看他。
周老先生慢悠悠的走着,围观的村里也一同跟随着,刚才他那招符纸自燃之术,完全震慑住了围观的村民,有几个心急的人,走上前对周老先生拱手致礼,请他帮着看看自家的风水。
周老先生笑而不语,一路走一路四顾,路过张家时,停下来瞅了一番,摇头喃喃道:“背垭向垭…”
随同的村民不知何解,周老先生也不解释,他们问不出来便纷纷猜测,一路跟到陆家大房外才散去。
大房因办了私馆,白日里院门不栓。陆小乙一边推门一边思索周老先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先生,你刚那句话是何解呀?”
周老先生则反问她:“小姑娘对我的警惕戒备之心是何解呀?”
陆小乙楞住了,细细揣摩老先生的话。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这位老先生根本没看出她灵魂的异常,反而因为她表现出的警惕戒备而起疑,故而喊她随同,想问她个明白。
陆小乙恭敬道:“老先生白发白须白眉很像老神仙呢。我胆子小故而躲起来偷偷看你,请老先生原谅我的不敬。”
陆寿增也笑着解围,“我孙女一贯胆小,老先生勿怪。”
周老先生瞟一眼陆小乙眼下的青圈,掏出一串油亮的木珠,“胆小之人多易惊魂,这串桃木珠子我多年盘养,送你定定心神。”
陆小乙感激的接过来,对周老先生鞠躬致谢。
周老先生捋须呵呵笑,站在大房院中四下观望一番。随后上下拄动拐杖,青石板上立即发出闷闷的声响,周老先生高声嚷道:“陆家老姐姐,我周铁锤来看你了!还活着吗?”
周铁锤?陆小乙汗颜,没想到仙气飘飘的老先生还有如此接地气的名字。
陆老太没出来,陆福增却从一旁书屋出来,辨识一番终于认出来人,恭敬的上前给周老先生敬礼,“周叔,多年不见。一切安好!”
“好,好!我命硬着呢!”周老先生把陆福增上下打量一番,叹道:“多年不见,你这后生也老成这样了。当年那股灵气也没了!”
陆福增拱手惭愧道:“多年苦读圣贤书,纵使有再多灵气也不够消磨,可叹至今一无所成,无颜见亲友故旧啊!”
周老先生捋须,“该放下时就放下,心宽才能眼宽。太执着不是好事!”
陆福增虚心受教,再次拱手致谢。
周老先生指着书屋门口和窗口探出头的诸位少年郎,笑道:“灵气在他们身上,寄希望于他们吧!”
陆福增回头,偷看的少年郎迅速消失在门窗口,规规矩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很快朗朗的读书声传入耳中。
周老先生大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山村愚子也能琢成美玉啊!”转而想到什么,对陆福增道:“你两个孙子也在里面吧,喊出来让我瞧瞧。”
陆福增点头,陆小乙积极主动道:“伯祖父,我帮你去喊。”不待他回话,陆小乙便小跑到书屋门口,朝里面高喊丙榆和戊枫,朗朗读书声很快安静下来,丙榆兄弟走出来,站到陆小乙跟前,丙榆竟比陆小乙高出一头,连小她两岁的戊枫也跟她一样高了。
一个个的跟拔节的笋子一样,长得也太快了吧,陆小乙朝外努努嘴:“周老先生要见你们呢,快去吧!”
小庚站起来,“大姐,老先生不见我吗?”
陆小乙瞪他一眼,“读你的书吧,没点你名。”
小庚哦了一声,失望的坐下来。陆小乙笑了笑,眼神扫视一圈书屋里众位学子,开馆一年多,如今的学子只有开馆时的一半了。留下来的学子要么是家境凑合,要么是聪慧刻苦,让家人对他的科举之路抱有期望。离开的学子要么是受自家条件的限制,要么是无心读书,在识些字后理智的选择了退学,转而去城里帮工或是当学徒,尽早为家里出工出力。
陆小乙眼神扫过刘宝和申强时,刘宝对她爽朗一笑,小美男笑起来跟他哥越来越像了,申强却躲开她的视线别别扭扭的。
陆小乙无心去猜傲娇少年的心思,转身回到周老先生身侧,只听他笑眯眯的问了丙榆戊枫几句话,便让他二人离开,又对陆福增摆手,“忙你的去吧,我找你娘说说话。”
此时,己萝从正房出来,恭恭敬敬的朝周老先生行礼道:“周太公,曾祖母一听到你的声音就高兴的催促我来接,请随我来。”
周老先生打量己萝一番, 笑道:“不错不错,小姑娘挺有灵气。”
陆小乙暗笑,这个周老先生职业病作祟,看人总喜欢看灵气,这种虚无缥缈的气质,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己萝趁着转身之极,朝周老先生身旁的陆小乙眨眨眼,然后规矩的在前面引路,陆寿增扶着周老先生慢悠悠的跟着,陆小乙还在纠结刚开老先生没有解开的谜语。
几人到了正房厅堂,陆老太已经拄着拐杖激动的往门口走,周老先生也丢开搀扶他的陆寿增,拄着拐杖走上前,两位老者相见,竟是无语凝噎。
兴许这是他们这对老相识此身最后一次相见吧,来生能不能相见,就难说了,即使相见也不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