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静到死寂,夏苏脚步也无声。
她瞧见大驴和乔生在外屋坐着,但不必问就能知道,赵青河还没挺过自己那一关,否则他们哪能这般垂头丧气。
摇上井水,坐下洗笔洗砚,夏夜的水沁凉,却令肌肤乍起寒栗,冷得眼酸泛泪,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手上也狠劲用起力来,硬生生洗秃一支狼毫,也不自知。
这时,大门笃笃两声,轻敲。
夏苏有点恍神,飘去下了门栓,看清来者,方觉一愣,“婶婶?”
门外女子彩妆明面,眼神永远轻佻,身姿轻若柳絮。
夏苏虽然从没喜欢过她,却因她是周叔之妻,至少称呼上还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女人难得不凶悍,双眼楚楚,语调哀哀,“苏娘,你周叔刚才突然厥了过去,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来找你帮忙。”
夏苏一下子提起精神来,跨出门槛一步,急问道,“请大夫了么?”
“我哪来的银子!”女人自觉过于不客气,僵笑着和缓下来,“而且深更半夜,哪家大夫会白白出诊?”
夏苏眼底已沉定,“轴儿呢?”
女人浓粉的面皮上皱起道道细纹,似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随即又答得理所当然,“小丫头那么胖,我怕背她不动,又耽误找你的工夫,就放邻居家了。”
“是么?”垂了眸,但瞬间就抬平,与女人淡然对视,仿佛看不出她一丝闪躲心虚,“那你等等我。”收回了踏出门槛的脚,要关上门。
女人立刻慌张,不期然伸手捉住夏苏的衣边,又在夏苏冷冷的目光中吓得松开,“苏娘,我自是没脸当你长辈,你周叔却真心待你。小丫头是他二女儿,你是他大女儿,为你们死,他眼皮子都不会眨。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轻佻的眼珠子往身后不停拐,怕黑暗里窜出妖魔来。
夏苏神情不变,仍似无知无觉,“婶婶想多了,我取了银子就来,你稍待。”
她合门转身,碎步却快,听到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里钻来,催促她快些,她的双手不由微颤着蜷了起来。
夏苏径直走入赵青河的屋子。
乔生推推打瞌睡的大驴,大驴跳起来,咋呼道,“苏娘?你不是说少爷不醒就不用叫你瞧吗?”
夏苏作了小声点儿的手势,笑得有些软乎,“再不瞧,怕他醒来怪我没良心。”
大驴没想到别的,或者他本来可能会起疑的,不过在岑雪敏的身世大揭秘上,他千里追查,劳苦功高,难免有点自大自傲,还有点视力不好。
他小声昂昂,“没错没错,少爷对你尤其爱计较,我早觉不妥啦。没准你一进去,就能让少爷睁眼,瞧他平时盯着你的眼珠子,我总想,要不要在下面托个盘子——”嘿笑着一扭头,发现夏苏早进屋内了。
乔生反而敏锐些,“小姐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大驴不觉有异,“苏娘天生肤白。再说,少爷都那样了,她能脸色好么?就希望少爷熬过这回以后,万事大吉,两人凑成一双,不用我们再两头陪笑,还只能讨好一头。”
乔生就笑得刁滑,“别把我说进去,要陪笑也是你陪笑,驴大姑娘但记得拿了赏,赐小的几个钱打酒喝。”
大驴一听,嘿,这小子当自己楼子里的姑娘了,气得一拳打过去。
兄弟俩吵吵闹闹,凭添乐观欢快。要知道,但凡衰事,自己越唱衰就越是衰,一笑而过,衰事快快了结,好事快快来到,才是正确消灾解难的法子。
那番欢乐,传到立在床头的夏苏耳里,笑容又浅浅浮现。
她干脆蹲身,双手趴上枕边,面对消瘦不少却呼吸安稳的赵青河,眼睛里亮晶晶,并无忧意。食指伸出,戳戳那张棱角仍分明的脸,又慢慢改成轻描,沿着坚毅的颊骨,任短刺青髭磨过指腹。
多好看的男人啊。
不仅好看,还力气大,铁骨铮铮,摸起来真叫人安心。
她不怕岁月漫漫,因为只要她想要记住的画面,是绝不会褪色的。但她仍要来瞧他一回,还贪念着他的温暖——
双足蹬地,手肘轻撑,上身前倾,在他苍莲色的双唇无限放大时,她闭眼,用自己的唇,贴住。
如她期待,他虽昏睡着,体温仍熨得舒服。
从他的唇片染上的热意,熏红了她的面颊,连眼角也俏飞起来。
双手摁住心口,心里狂跳,她伸出舌头,舔舔他,骤然分离,一副自己吓到自己的模样。同时,脑海里竟闪过刘府里屡见不鲜的那些暧昧画面。那时对之厌恶,这时自己做来,却觉得害羞泛蜜,还有点意犹未尽。
难道这便是她的姐姐妹妹们大大方方说在嘴边的,发乎情,止何礼,欢愉就好?
那她对赵青河的情,恐怕满溢了吧。
她不止要欢愉,还要拘住他的一辈子,一直一直同行下去。
她退开身,指腹还在他面容上流连,目光不舍不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不想自言自语像个痴傻,于是这么开口,“老子走了啊,你也别睡了,把脑袋睡成石头,好不容易打开的聪明窍再堵死,那你就惨了。老子想来想去,只有日日照三顿打,才能重新开窍。老子是力气小了点,不过力气大的人一抓一把……”
只是这回学梓叔,逗不笑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住唇,还是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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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片 休了婶婶
夏苏,这时,不想哭。
哭了,就是向那个人示弱,她可不愿意。
她深吸气,悠悠叹出,缩手回袖,走到门前仍禁不住回了头。
她喜欢的男子,并非真沉睡。
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强大,更何况打架这一项,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她走了出去,如此信赖着他,神色轻快。
正打闹的大驴抢道,“咦?苏娘这么高兴,莫非少爷醒了?”
“会醒的。”笑意虽浅,柔美音色中的坚毅不容置疑,“他醒时若我不在,就告诉他,我办好事即刻回转。”
大驴还以为夏苏这晚要出门,不觉得奇怪,横竖家里二主夜里横扫,简直如出入无人之境,谁也挡不住。
他就点头应承,如平常一样侃嘱,“也别太晚回家,少爷刚醒时的脾气我可领教过一回,眼珠子差点没被他打蹦出来,只有苏娘你镇得住。”
自己没能逗笑自己,却让大驴逗出笑声,夏苏一边走一边应,“照你说的,我一进去他就睁眼,看到我他就没脾气,什么都得等着我来,倒也挺好的,咱家个个可以省心了。”
大驴昂昂直点头,咧大嘴,目送夏苏进入夜色之中。
夏苏一打开门,见周旭妻正来回踱步。
地上那两行深脚印,谁都看得出心急如焚。
“苏娘,你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女人话音嘎然而止。
夏苏已全然无视女人的鬼祟惶恐,淡然往周家的方向走去,一个字也不想与之多说。
对周叔而言,轴儿胜过一切,连带接纳了这个女人,包容这女人的贪欲和自私。但夏苏对这人不能接纳,不能包容,一声婶婶,喊得并不情愿。一切皆看周叔面,所以明知这女人可能别有居心,她也不能拿周叔和轴儿的安危来赌。不过,既然是看别人的面子,别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就不必过于假客套。
也许因夏苏的沉默,平素喳吵无理的周旭妻一路也安静,而且与夏苏始终保持不疏远不亲近的距离。
到了周家篱笆墙外,夏苏停下脚步。
屋里有灯,明晃晃的,大半夜里,无比刺眼。
轴儿睡觉不爱光,周叔又怎会把灯点得满室生辉?
周旭妻这才出声,“苏娘怎地不走了?”
“真是糊涂,你我都不是大夫,却只顾闷头走路,我更是揣了银子也没想起来,婶婶——”夏苏语气一顿,看清女人脸上的惊惶,眼底清澈寒凉,单手托去一锭银子,“麻烦你跑一趟吧。”
那张艳到疲老的脸顿时松了口气的表情,笑得卑微,“我马上去。苏娘啊,其实,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你周叔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你却是懂事孝顺的孩子,多亏你,这一年我手头才宽裕些。”
这算是谢谢她?夏苏收起银子,太可笑了!
“婶婶不用客气,想想还是我去请大夫得好,毕竟千斤堂的葛大夫也不是人人请得动的。”夏苏看不得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女人刹那有些面目狰狞,往夏苏面前紧张靠近两步,僵笑着,“苏娘,还是我去请吧,你周叔若知我把轴儿交给邻居照看,肯定会生气。万一再晕,我也撑不住了。”
夏苏不依不饶,“这样的话,咱就先将轴儿接回来,不知婶婶送了哪家?”说着,离开院门,往旁边踱去。
女人慌了,以不高不低却传远的声量,冲自家屋里喊,“呀,人我已经带到了,还不快出来!要是从门口溜开的,跟老娘可不相干,银子一两都不能短给。”
她才喊完,不但院里窜出数条黑影,就连院外也有数到影子包抄过来,行动静谧而诡暗。
请君入瓮。
瓮口很大,可放可收,专等夏苏这一道影子。
夏苏的脸色终于褪白了一层,垂眸压下惊骇的目光,紧紧抿着唇,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平稳。
三年了,无时无刻不怕这一刻来临,然而,再不至于懦弱。
“四小姐莫惊,小的戚明。”黑影中的一道,稳然跨到风灯下,显出方正的面貌,随即单膝跪地,谨首伏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