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夏苏耐不耐烦听,头前领路的董师爷还是说清了这般偷偷摸摸进舅舅家的原因。
董师爷的外公外婆是苏地的地主老财,富得流油。董师爷的娘亲还好,反正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性格温良。有一回北上探亲,遇到恶人,董师爷的爹英雄救美,两人由此结缘。董师爷的爷爷家是挺有名望的富族,见不得儿媳妇娘家土包子,让他们迁入了苏州府,想着灵山秀水养才子的地方,能熏陶出一门不算太丢人的亲家。
可是,这位黄娘舅自小长在老财家里,没有灵气底子,培养已经太迟,只学会拿银子充斯文门面,偏偏还是吝啬鬼。
这回失窃,损失了二百两银子,黄娘舅肉疼得要命,突然吝啬加固执,全府封锁,不准家里人带任何外人进府,就算外甥说是为了查案,也不同意。
董师爷这才出此下策,自己都得遮头藏尾,黑裤黑衣黑面巾,在舅舅家里鬼鬼祟祟行进。
多亏他这个内应,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书房就脱去黑衫,露出里面的常服,董霖完成了接人入府的任务,还把灯全部点亮。因为即使灯光会引人注目,看到是他使用书房,就不至于惊动舅舅。不过,看那两位夜行人,蒙巾卸在脖中,面色神色皆怡然自得,简直就是“惯犯”,他心里可是狐疑得很。
赵青河只当没看到董霖的狐疑目光,到处走走,将这间充满“古色古香”的书房一一打量。
他笑问,“你舅舅多久没进这间屋子了?”
书桌一尘不然,名毫笔头雪白,方砚盒没有打开过的迹象,放在书格上的纸积了一层灰,书竖得非常整齐,架子擦过,靠近书边却有脚尘,显然没有人抽书来看。
“哈哈,我那个舅舅爱摆门面,最近遭偷,就不愿在家里招待客人了,大概有一个月没进过书房。”董霖正是佩服赵青河细微的观察力,才想借助他的判断。
“把银子放在书房,可不是个好习惯,我以为你舅舅会更小心才对。”吝啬鬼嘛。
“我舅舅对外人小气,在家倒还好,书房一般会放些银子,平常出门前可以取用,省得又要写条子又要到账房支,一来一去浪费工夫。”二百两的数目,在寻常人家大到天了,对富户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虽然舅舅对此反应很大,吓得夜不成寐,整日担心府库也会遭偷。
“这些书画都是真品?”赵青河瞥看夏苏,见她专注在正墙上的两幅罗汉图。
“没有,大多数是摹品,也是充门面的,不过我舅舅最爱拿来炫耀的两幅画却为真品,他一直说要传给孙子的孙子。”董霖也看向罗汉图,见夏苏早凑在那儿,心道有点眼力,“你别说,我舅舅靠着这两幅画,竟还结识了城中几位名绅,只要有名家大鉴来苏州,必邀我舅舅带画出席,且都说是真品,还有主动写跋的。据说,名家题跋就能令一幅古画身价百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苏转回头来,慢慢说道,“是真的,前提是,张僧繇的罗汉图也得是真的,才行。”
☆、第54片 鱼目混珠
赵青河听得出她的语气,“果然,变成假的了吗?”
董霖大吃一惊。
事情由芷芳的命案引起。
对于杀害芷芳的凶手,衙门围绕桃花楼内部展开调查,包括第一发现窃贼身影的丫头在内,却找不出可以怀疑的人物。
然而,芷芳去墨古斋确实是为了请人鉴图,而且要求一间安静茶室。但是,墨古斋鉴师到的时候,芷芳就不见了。
理所当然推知,芷芳受到凶手的威胁,逃离茶室,发生争执之后被推入湖中灭口。
古画是不是珍品,靠桃花楼妈妈的阐述,是一个穷书生用来抵资的物品,也就几两银子的酒水钱。妈妈完全不知来历,挂在屋里当装饰。后来芷芳来到桃花楼,看中这幅画,说画无名师有名。妈妈问过她,她也说不出名堂,只道此画的风格似宋代名家。
不过,不管芷芳是否知道画出自宋徽宗,她的喜欢确为真心。这般喜欢的东西,常观常赏,窃案后立刻发现让人调包,也就合情合理。
画既然在她屋里,又无落款,外人很难得知珍贵,如果不是桃花楼里的人害她,就是她认识的客人。
只是,芷芳是头牌清妓,客人很多,非富即贵,没有真凭实据,无法一个个盘问。
董霖因此找赵青河喝酒诉苦,赵青河就说到近期的失窃案,提到会不会同一人所为。
董霖觉得窃案到命案未必关联,赵青河却道窃案发生的地点若都涉及古画珍玩之类的,那就是共性。他立刻联想到舅舅书房的古画,这才同意找个鉴师来看一看,只是打心底他十分不以为然。
所以,赵青河说这两幅画变成假的了,让他怎能不大吃一惊!
因为太吃惊,他的最先反应不是选择相信,而是质疑,“仅凭夏妹妹一句话,青河兄就说画被换了,不能怪我当你兄妹二人说笑。”
董霖语气不佳,赵青河却没有放在心上,“兄弟别急,回头你再找别人来看就是。我还是那句话,好东西别放书房,人来人往,实难看顾。”
“富人家的书房多放古董书画,想不到小偷进得来而已。”董霖怏怏不乐,心态无法调适,“一般小偷喜偷金银之物,古董书画难以脱手,反而会成为被官府追踪的拖累物。就拿这两幅罗汉图来说,苏州城有头有面的人和画商都瞧过,本地画市是不可能收的。”
“画虽假,也未必是让人调包。”夏苏看画说话,“或许一直都是假的。”
她看得出画作不精,若看具体成画期,要找周叔。
赵青河心笑,这姑娘还不如不说。
董霖果然乍毛,“你说我舅舅花一百两银子买了假画不算,这幅假画还让全苏州府的名家瞎了眼?夏妹妹,董哥哥我,给你拜了。”
一百两?让夏苏都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董哥哥,你知道张僧繇吗?”
“比明四家还出名?”董霖曾一度是书呆,后来发现读不通,就打算靠内部考绩实现自己的志向,没时间发展兴趣。
“张僧繇是南朝画派大家,以罗汉图出名,他的真迹千金难买。”夏苏跑过三个月画市,知道谁的画有价无市,张僧繇就是其中一位。
“南朝那么老?”董霖愕然。
赵青河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董兄弟,你这样做官怎么行?连张僧繇都不知道。以后跟上官聊天,也像这会儿拿明四家来比,升官的路就绝了。”
董霖横瞪,“说得你好像知道一样。”
“知道啊,前几日刚在书上看到。”以前是不知道,但学无止境嘛,“要不要我推荐你几本看看?”
董霖没话说了。
赵青河也不偏帮,中立且客观,“不过收集古画,和古董一样,运气和眼光很重要,低价购高价卖的情形数不胜数。我看你舅舅就是运气好,大概他自己都没想到一百两捡到宝吧。”
董霖不太清楚,他和他舅舅谈不来,平时也就是问个安,一听舅舅炫富,他就跑了。
“要知道是调包还是一开始就假,只要找题过跋的几位再鉴一回就行了。”赵青河说得有道理,夏苏更正轻蔑态度,提出正确建议。
到这时,尽管再嘴硬,心里已信了七八分,董霖收敛呛气,道声不错。
夏苏随赵青河离开黄府,路上问他,“你已经猜到画被换了?”
“十分把握?”赵青河眨眨眼,毫不谦虚,“若无牵涉暴利,何至于杀人灭口?这些窃案已经意图明显,偷少量钱财转移视线,又能让官府集中查小偷小贼,方向错误,防范不足,其实是以调包的手法盗取珍贵之物。只要能看穿这点意图,大盗就好抓了,却不知董师爷有没有那么聪明。”
“可以让他请你多吃几顿饭。”今夜看得虽是假画,却是有意思的事,夏苏兴致颇高。
赵青河朗朗笑道,“妹妹说得对,要好好敲诈他一番,咱不能白帮他的忙。妹妹不好奇么?为何我说大盗好抓。”
静夜,宁道,一路突然有伴,感觉原来如此。
“若所有窃案是一人所为,把各家平常来往的人都过一遍,如你所说,找出共性,就差不多了吧。毕竟,寻常人怎知哪家有古董古画可偷?而且小偷的眼光很利。黄老爷一屋子的书画,也有小名气的画师画作,却显然不入小偷的眼。无论是张僧繇的罗汉图,还是宋徽宗的蟋蟀图,均为传世之作,叫价万金也不无可能。”她不是不好奇,而是已经明白。
“对方用调包计以假换真,假画制作工艺最高当属苏州片,工坊和画匠的选择多,就地取材十分便利,只要官府能下决心,查起来虽然耗时,必有所获。”赵青河补充。
随着两人共处的时间愈多,让夏苏愈发肯定,赵青河也有出色的长才。
上一夜夏苏才觉得两人共处多,下一夜起就不见赵青河的人。
赵青河带着大驴和乔连乔生早出晚归,连泰伯夫妇和乔阿大夫妇都不知他们几个在忙什么。
☆、第55片 来势汹汹
赵青河这么忙,与日夜颠倒的夏苏几乎碰不上面,她不用被人拉着飞屋顶,也不用深夜陪人吃茶说话。
只是有两回夜里跑出来找吃的,她眼里恍惚,把外墙上的草影当成人影,还以为能碰得到赵青河。
夏苏全副精力都放在作画上,原本十月底要交的两幅画提前半个月制作完毕。而她觉得,既然找不到赵青河商量,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让乔阿大给杨汝可送了拜贴。
杨汝可回帖,定于明日正午寒山寺交货。
夏苏想着早交货早拿钱,早存银庄,还能多生几十文的利钱,心情很好。
惯常作完画之后,她白日里就起得早,这天,晌午前便起了身。
“苏娘今日起得早。”乔大媳妇开工大半个月,对夏苏白日睡到黄昏的作息已经习以为常,看到她早起反而惊讶。
“那是因为做完活了。”泰婶告诉乔大媳妇。
乔大媳妇也知主家的银钱来源除了赵府,还靠苏娘的手艺赚取。
起初,她理所当然以为是刺绣之类的,也没细问,丈夫儿子都不是多嘴人。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就到园子里走一圈,见苏娘在水槽边洗墨,方知是作画。自此,她对苏娘的景仰滔滔不绝。她爹曾是教书先生,常言琴棋书画只要精通一项,都是具有天资的人才,若专攻读书,考取功名亦十拿十稳。
夏苏在泰婶面前一向乖觉,坐到她旁边帮忙摘菜,软软道声,“老婶,我饿了。”
泰婶却不似往常那般着急进厨房,“本来你不起,我也要叫醒你呢。大太太使人请你过去用午膳,你换身衣裳就出发,时候正好。”
虽然受了大太太那么些“优待”,夏苏并无“投诚”之心,对他人的丰富饭桌也意兴阑珊。
“能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