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真的,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过——”赵青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稞子,颇为得意,“今日赵大老爷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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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片 孤儿寡母
夏苏并不因为能吃白食而松口气,反而奇怪,“你既然推了赵大老爷的差事,他怎地还给你银子?”
“自然不是白送的。”赵青河将银子放回袖袋,“大概赵大老爷觉得我之前的差事干得还不坏,就请我查胡氏女儿与赵子朔之事,预支十两银子作调查的开销,办得好还另有赏钱。”也想不到还能对上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答应得很痛快。
夏苏想得则是,原来赵青河办得差还能让人觉着好。
只是她越来越听不明白,“胡氏母女都已经走了,还调查那位小姐和赵子朔的什么事?”
赵青河端起白瓷杯抿着茶,眼睛拐向镂窗外,目光藏着锋锐,神情却有些淡,淡得似看透一切,乏味无趣的感觉,语气也平板,“行李走了,仆人走了,主人还没走。没事当然最好,不然赵子朔的未婚妻要如何自处?”
未婚妻?!赵子朔有未婚妻?!
夏苏还没问赵子朔的未婚妻是谁,忽见一个打扮不错的丫头从对面小楼的门里走出来。
丫头只往左往右探了几步,又很快走了回去。
“那丫头穿得不俗,一看就知出自大户人家……”她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胡氏的……”
赵青河剥了红封纸,一边给夏苏倒酒,一边点头,“是胡氏女儿的贴身丫头。偷偷回城,却不知改变装束,丫头蠢如此,主子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他昨日送胡氏母女出城,已将所有人面记住,“你瞧瞧那居楼,告诉我你的发现。”
夏苏完全不察赵青河的“居心”,只是不自觉听话,仔细打量那座上下层的小楼。
虎丘是苏州最美的景点之一,全国各地的游客四季不绝,带动本地商机繁盛,这一片更是旺中之旺,小楼两旁铺子林立,多是大店,而隔壁一家古董店和一家宝玉阁生意也旺得不行,客人穿戴皆富贵。
“那楼当然不是客栈,但说居楼也不对,谁会放着这么好的地段不做店面出租,反而租给人住呢?除非——”她这时才觉自己有点过乖,挑起眉来,“我干嘛告诉你?”
赵青河夹块卤牛肉进嘴,吃完又饮一大口酒,“看不出来也罢了,不必摆一副跟我不熟的模样,拒人千里。”
“你激我?”夏苏神情冽峭。她本来就跟他不熟,好不好!
“说事实而已,激你作什么?你说不说,看不看,与我有何好处?不过随便聊聊。”淡淡的表情,赵青河似乎表达着自己再真不过,就是眼底漆深,无人看得透。
夏苏的一碗酒也立时见底,那就随便聊聊罢。
“两家铺子是胡氏的吧,丫头左右走也不怕落入人眼,却不敢走出两间之外。而胡氏母女所在的那座楼,原本不是古董店,就是宝玉阁,临时拾掇了,关上里头的小门,给主子腾出来暂住。三座楼之间的过道前均封了砖墙,加造遮雨檐,檐檐交叠似屋顶,看不出里面。邻居之间造得这么亲近不常见,约摸就是三家属一家,走动方便。”
赵青河给夏苏再倒一碗酒,脸上有笑,“不愧是摹画高手,观察力不差。三座楼确实都是胡氏的,宝玉阁的生意更好一些,其中一名小伙计一直站在店门前,看到熟客就打招呼引人过去,显然原本的店面大,所以胡氏住得楼应属宝玉阁。胡氏在众人眼里是穷戚,寡母带女儿投奔,受大太太帮衬,似寄人篱下十分可怜,其实却是富孀……”
夏苏见赵青河瞧过来,不明所以,“孤女寡母,怕人觊觎,藏富也正常。”
“赵府虽为名门,家大业大,子孙众多,银钱总是紧张,富孀之女身份虽不匹配,嫁妆丰奁也可补足门当户对之缺。这两家铺子年入万两是至少的数目。”赵青河却牛头不对马嘴。
他沉笑一声,继续道,“赵老爷子和大老爷认为有人陷害这对可怜的母女,皆因赵子朔与胡氏女儿外形般配,相处的时候虽不多,却很融洽。涉及赵家声名,只好让母女二人先避开风头,但不能放过居心叵测之人,故而让我来查。而两个年轻人若真彼此有意,还是可以给胡氏女儿名份的。”
“本来就是陷害。胡氏富裕而不张扬,又非人品问题,听你的语气好似这对母女不可怜,亦没居心叵测的人相害,还有可能是她们自己捣出来的。只是胡氏若真有家财万贯,何必委屈自己女儿为妾?”夏苏反击的节奏明快起来。
赵青河仍不动声色,“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胡氏一个妇道人家,无夫无儿,甚至没有娘家依靠,想找好女婿,只怕有钱也难。与其许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贪婪男子为正妻,不如嫁给品行上佳家世上佳的弟子为小妻。尤其,还是女儿喜欢的人。”
夏苏即驳,“你说胡氏女儿喜欢赵子朔,莫非仅凭那首短信?依我看,前四句可能出自胡氏女儿之手,后两句却是伪笔。”
赵青河眼里融进了笑意,但听她说。
“明明是女儿家的抒情感怀之句,文静相思意,恰如其分,无端大胆约了野合。除非胡氏女儿没脑子,或她以为赵子朔没脑子,不然怎么都不可能写出那样的话来。那晚我瞧见的丫头也可疑,腰间挂贵坠,刚才的丫头虽穿得不俗,身上不亮。再以胡氏性子隐忍来看,教不出傻仆来。然,赵子朔长相和才华皆上乘,赵府里但凡和他没血缘的小姐,哪个不动心思,各人各法而已。正妻也好,小妻也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劝你别管这摊事。”再一碗好酒喝尽,夏苏盯了会儿酒坛子,视线慢慢移开。
赵青河心中对夏苏的出身之谜打了个勾,填上大户宅深,语气却平稳,“不是我自愿要管,赚点家用给你。”
“什么叫赚给我?都是你花——”夏苏看他将她的酒碗倒满第三回。
西凤酒液清澈,辣而不呛,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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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片 异曲同工
夏苏过了两年穷日子,难得闻到上好的酒香,故而能忍酒瘾,现下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么晃,如何忍得住呢?
纤纤十指,一根根吸上陶碗。
“最后一碗。”赵青河却非纵容,看她轻轻皱了皱鼻子,将那不太满意的样子全收入眼。
有人管着,也好,不过既然是最后一碗,夏苏就改了小口抿,十足珍惜着。
片刻工夫,对门的丫头探出来两趟,一回比一回焦面,还反复看着日头,等人,但等不来。
“赵子朔不来了吧?”还能等谁?夏苏觉着有些无趣,“你盯着,我喝完这碗却要走了。”
“听吴二爷说,他与你相识是因为碰巧下得一场雨?”赵青河却问了一句无关的话。
看似无关,夏苏反问,“你觉得不碰巧?”
赵青河将坛子里的酒倒尽,“你躲雨碰到吴二,此刻赵子朔不来我却在,这二者异曲同工。”他喝酒很干脆,也不像莽汉留哈喇子那种,碗空了,一脸清爽,“都不是巧合。”
夏苏一直捧着酒碗,似猫啜饮,全无慌张,“那是。吴其晗是墨古斋的大东家,平时只和大客名家往来,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想让他看我的画买我的画,不用些心思,如何接近?他家住杭州,苏州有墨古斋分号,而且到苏州就必到广和楼听评画。为了等他,我在广和楼喝了半个月最便宜的茶水,借着雨势,让他相信我只是个躲雨的姑娘,方能说上话。”
赵青河眸光赏悦,“好耐心,好计策,便是吴二能想明白,也会为你诚意打动。那么,你与周叔说得扇面,要背着吴其晗,却是为何?”
夏苏不稀罕赵青河夸奖自己,扇面却要他去卖出好价钱,就道出实情,“吴其晗那幅扇面虽非唐寅之作,却是文征明仿唐寅的戏作。他以为是无名画工所仿,要我挖补,我觉得可惜,重作一幅给他,留下了文征明的真迹。此事不甚光彩,但也不涉良心。文征明本就是大画家,他仿好友自然不是为了钱财,正好考验我们这些画学后辈,会欣慰此作留在明眼人手里。你如果能卖,也要跟买家说清楚,是文征明的真迹,不可与唐寅混淆。”
赵青河一听,连连道了好几个妙字,“妹妹牵强附会的本事也是高段。”
夏苏不理他的评是褒还贬,面上十分正经,“我要真挖补文征明的画作,才是牵强附会。至于吴老板自己低价购高价卖,我已不论他狡狯。”
也就是她和吴其晗彼此彼此的意思。
赵青河并非贬她,却无意为自己撇清,起身笑道,“妹妹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到这会儿,要还不知道赵青河去哪儿,夏苏就眼瞎了,可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手掌翻上,带着笔茧的手心倔强得漂亮。
“你只管去,去了不回来也无妨,银子留下。”
赵青河知道她防心比谁都重,银子已经掂在手里了,忽然也生出一点固执,“若请客的是别人,你也一视同仁要银子?”
夏苏直接从他手里抠出银块疙瘩,“那倒不至于,请客的人都离桌了,我还干坐着么?”
赵青河盯瞧着她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以为你憎恶我。”
夏苏盯回去,冷峭的神情里掺进一股子莫名其妙,“赵青河,你这熊脑子之前塞了什么,我是很好奇的,不过你如今既然清空了,填新物什之前,我就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憎恶你。干娘还在时,我当你是她儿子,干娘不在了,我当你是不相干的人。你犯什么傻发什么痴,与我无尤,要实在想你我之间搭根枝,就得借泰伯泰婶。我当他们是亲人,他们对你忠心耿耿。”所以,她看他让岑家收成忠狗而无动于衷,只负责抢他的月俸。“你死,我不难过也不痛快,不过世上少个——”
一对剑指轻梗在夏苏的唇前。
这个动作,在旁人眼里是亲密,其实指与唇还隔着一层薄气。
赵青河,人近邪佞,魂却远冷,眼微微笑起,也无温,对着夏苏粉澈的面颜,眸底由浅渐深。
“不是憎恶这么极端就好,对于钻牛角尖的人,我可没兴趣陪着钻。赵青河从前的糊涂事似无可追讨,既然如此,已经过去的恩怨,咱都别说绝了,我这回打算活很久呢,你也一样。”
赵青河走了,往饭馆后面出去的。
夏苏的目光怔忡望着对门,却始终没看到他。
半晌惊省,不知怎么心跳得有点不稳,就想今日非破了三碗的禁不可。
撕开另一坛酒的封纸,把酒当水,连送三碗下肚,这才将自己的三魂六魄全捞了回来。
她不必禁酒,因她的酒量很大,别说三碗六碗,三坛和六坛的差别都不明显。
她禁的是酒瘾,瘾起就难控制自己。
而她是人,又不是鬼,终究会醉的。
醉了以后,就是人偶了,容易受他人摆布的人偶。
以免自己起酒瘾,夏苏唤来伙计把剩下的半坛子酒搬走。
伙计搬着酒转身要走时,却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拽沉了一下,低头看不见异常,只发现身旁那位姑娘捧着酒碗的手有些抖,用着似乎要将陶土烧碗给捏碎的死紧力气。
他暗暗道奇,也不好问,打着笑脸退了下去。
夏苏无声长叹,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感觉酒瘾已经浑身乱窜,泄气般得任自己将酒一气喝尽,又慌忙夹了一大块卤牛肉,恶狠狠塞进嘴巴里,好似填满嘴就能填满瘾一般。
腮帮子让牛肉撑得发裂,身体却持续发热。好死不死,饭馆里响起琵琶声,一对卖艺的父女开始表演。她的脚尖随乐曲轻点起地,知道自己要是再留着,肯定要出事,于是忙去会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