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片 天才无用
灯花哔剥,雨珠串落成线,树下夜宵该散了,两人却仍坐着,一人喝酒,一人吃菜。
雨并没有下大,有一搭没一搭,一条线一条线,灯下清晰可数。
夏苏抿酒,感觉酒味沁了雨味,温热入口,喉头却丝丝发凉,浇冷心里一小团热乎气。
那团热气,因赵青河的“自己人”论而生,几乎立刻就点头答应。
现在,浇冷了,也清醒了。
带小笼包,置办新衣,炒俩小菜,这些都是小得不足一提的事,而她性子软绵也好,不喜欢力争也好,即便有无比的勇气离开家,她只是更胆小,更谨慎,更慢吞。
“我不信你。”然而,如今的她,更敢于说真话,“而且,就在你扛走干娘千叮万嘱要留住的字画时,你已经弄沉了这条船,事后也满不在乎。”
当赵青河请了几个混棒哥们吃酒,听他们绘声绘色将这件事描述成“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丈夫行为,他却明白,这就是他曾做过的蠢事之最了,恐怕今后还得背负这件蠢事很久,反反复复为此洗刷。
果然,这就来了。
“你要我怎么做?”
他可以说他已不记得,虽是事实,但人们不会这么接受,尤其眼前这位讨厌他的姑娘。
夏苏突然起身。
赵青河看她站立的身姿一眼,就知她要去杂物房,所以安稳坐着。
不一会儿,见她抱了一只小酒坛出来,他垂眼笑,听大驴说她馋酒香,倒料不到如此贪杯。
“我来拍封。”他伸出手。
夏苏犹豫一下,将坛子送过去,慢道,“这酒烈,冷着喝更好。”
赵青河点头,大掌轻松拍开泥封,深深一嗅鼻,赞声好酒,给夏苏倒上,不过这回用了碗盛酒。
他看她喝酒如喝水,仰头半碗下去,喝到这会儿还脸色不红不白,神情淡定,目光比不喝酒时还清亮些,难免还是好了奇。
喝不醉的体质自有天生的,这位显然知道自己能喝,且除了那筷子菜,就一直没放下过酒杯。
想至此,他将酒坛放到自己身旁,发现她的视线也跟到他身旁,墨眉冷抬,沉声道,“喝完这碗差不多了。”
夏苏拿着酒碗的手竟抖了抖,与赵青河对视一眼,立刻耷拉眼皮,轻轻哦了一声,由喝改为啜饮。
赵青河又想,她这么听话,该不会已经醉了?
忽而,听到一句话,只是这句话超出了说话人平时的语速,他又稍稍出神,就没能听清。
“你说什么?”他问。
“你把八百两银子讨回来,我就雇你。”她这回说慢了,啜饮已止,盯着小半碗澄黄的酒液轻荡,雨丝落开了酒花。
赵青河左手撑起下巴,同夏苏一起,瞧着她酒碗里漾起朵朵花,满眼傲,“你雇我?”
夏苏平眼望他,凉声呛他,“难不成是你雇我?”
嗒——嗒——嗒——
长指敲桌,笃定十拿九稳,从一开始就没有让过步,赵青河声音陡然懒了下来,“这是当然的。为了公平起见,我特意放弃山珍海味,跟着妹妹走了一趟。妹妹的轻功虽然一流,但遗憾的是,考虑到这盘营生利高险也高,甚至关乎咱们的小命,妹妹今后还是听哥哥的话吧。”
平眼变惊目,夏苏一张脸白得好似透明,而后,涨红到耳,死死颤捉着酒碗,金液惊起一*急漪。
也就是说,那夜遇到赵青河,并非撞了巧,是他尾随她。
而他要笑不笑,口口声声梁君,还跟她哈拉哈拉扯了好些,连逃路都给她指正,因他明知她是谁,才会那样。
“我并非羞辱你。”翻了那么些书,赵青河自觉用词可以婉转,但夏苏受打击的模样超出他想象,让他临时添加“安慰”。
“你作为一个画师,不止我,吴其晗也肯定你的天赋和才华,我看等你交了这单,他就会同你商议,签你为长约画师。所以,你实在无需妄自菲薄,虽然除了作画,并无其他长处,但普通人做得好的地方,天才未必做得好。天才多偏执古怪……”
酒碗空了,夏苏没喝,全泼到了赵青河脸上。
再不看对面那个男人一眼,她起身走回自己屋,大声甩上门,熄灯睡觉。
赵青河静望着夏苏屋里暗下,抬手抹了把脸。烈酒和寒雨已经混入口中,一开始冷冽呛辣,渐渐却烧起一片火,烫得无比。
这是无意中激出那姑娘的真性情了么?
一直温吞吞慢蹭蹭,没朝气,灰蒙蒙的一个人,却能迸发出璀璨耀眼的火花。
他捉起坛子,一口气喝干剩下的酒,再慢慢夹菜吃,吃着吃着,竟呵然笑了起来。
灯有些明暗不定,柔化了石雕的冷面酷颜,笑脸不羁而俊魅。
第二日早上,夏苏小心翼翼开门,谨防一簸箕石头之类的东西来堵她。
门外却没人,院中老树下空无一物,后半夜她辗转噩梦之中似乎听到雨声,这时天阴,地上干着。
泰婶从厨房探出身,看到夏苏伸着脑袋东张西望,神情见怪不怪,说道,“少爷和大驴出门没多久,老头子挑马车去了,家里就咱俩,快来吃早饭,趁热。”
夏苏暗自松口气。
昨夜气急之下,泼赵青河一脸酒就跑了,若是从前,肯定能听到狗熊吼声。
不过,除了她直做被熊追的噩梦,既没让吼叫惊醒,今日清晨也十分平常,没有熊来的征兆。
泰婶应该知道赵青河的心情如何,可夏苏不好意思问,只问泰伯为何要挑马车。
“少爷说坐轿太慢,马车方便得多,不用怕坏天气,而且眼看要入冬了。”泰婶答着,给夏苏递来一大碗红豆粥,上面一层蜜糖,知她爱吃主食胜过别的。
夏苏却有点食不知味,想起昨晚赵青河傲慢的决定,以为泼酒就能让他明白过来,谁知一觉醒来,他是该干嘛干嘛啊。
“应该泼水的。”她咕哝。
泼酒,真是醉了。
一抬眼,逮见泰婶的视线从她身上晃过去,夏苏摸摸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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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片 情笺无情
泰婶笑呵呵道声没事,转过身去涮锅,闲聊起来,“你还记得么,咱们刚来时你问过,赵府为何会收留那些亲戚?”
夏苏轻轻唔一声,吹着粥面,调羹从边上撇起。
她曾随口问过,并不执着答案,不过泰婶忽然说起这个话,应该是在她作画的这几日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点反应,已足够令泰婶兴致勃勃说下去,“原来不是所有投奔赵府的亲戚都能得到安顿。我们没在意,其实稍加留心就知道,这些亲戚家里多有未出阁的小姐。”
夏苏囫囵吞下那勺粥,抬起玉白的脸,舌头被这话烫到,双颊熏了粉色,那个水灵的俏模样,“欸?就咱家没有?”
“咱家不也有一个么?”泰婶瞧着夏苏,心里赞俏,嘴里却是同意,“你没去过赵府,加上少爷从前嘴硬,只道你是个丫头,所以确实除了咱家之外。”
女子在这方面的联想力都丰富,夏苏也不例外,有一点点惊讶,但她缺乏继续关心下去的动力,最后只回声哦。
泰婶却处于“自发”模式了,不用听众附和,也能自得其乐说下去,“照说,赵家子孙个个优秀,而投奔来的亲戚多是没落了,或是父母不全没有依靠,在这里头找儿媳孙媳,别人不好说,六太太肯定嫌弃。”
夏苏微微一笑,“您说得一点不错。”
性子开朗的老婆婆眨眨眼,“赵老太爷六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嫡出的其实不多,庶出的少爷们配这些亲戚小姐,倒也不寒碜。再者,亲上加亲,知根知底,一个大府里住着,还能随时了解姑娘的性情,总比外人说合得好。”
感觉赵府养了一群儿媳备选,夏苏好笑之余,想到自己如果是那些小姐中的一个,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过,闺阁女子从来在婚事上没有自主权,不是不高兴就能摆脱的。
“眼下,自长房四郎起,算上庶出,有四位已到娶媳妇的年岁。不过,赵四和赵六是长房二房的嫡长子,绝不可能从那些姑娘中选正室。”这么说的泰婶,也有赌气的成份。
泰婶知道,那些姑娘中有一个很有嫁给赵氏嫡子的可能,但她坏心诅咒那姑娘不能心想事成。
夏苏本来专心喝粥,听到这儿,却突然想起那张写给赵四郎的情笺来,不禁开口,“赵四和赵六均为人中之龙,乃赵氏骄傲。近水楼台,常见常遇,暗许芳心的女子恐怕不少。姑娘家要是主动,但凡男子稍有点轻浮,必然上钩。赵子朔上钩了?”
“哟,你怎么猜到有人主动勾引赵四郎?”泰婶终于由夏苏引导直奔至主题。
夏苏笑而不答,总不能说,她去过赵子朔的小楼,偷看一幅名画,还听赵青河念了一首恶心吧嗒的情诗,现在想起那几句,她还会起鸡皮疙瘩。
泰婶怎知其中因缘,继续道,“大太太远房表妹胡氏,她的女儿给四公子写了情诗,竟是直接传到老太太的耳里。老太太立刻召了大太太过去一顿好骂,又气又委屈的大太太回去就叫胡氏母女搬走。那姑娘怎能不寻死?所幸救得及时,但也是闹得人尽皆知。老太爷找赵四郎亲自问,赵四郎竟不承认,说不曾收过什么情诗。最后,老太爷就叫人人噤口,不准再传此事。不过,胡氏母女还是连夜搬了,平时跟她们交情好的几家人,一个没打招呼,不知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