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睁眼,已笃定纸张为南宋年代,并非特意作旧的,褪墨因保存良好而不显著,但仍有年头了。
灯下不见层叠摹仿的痕迹,再加上全补笔法欠呈自然,确是赵孟坚真迹。
夏苏自幼习画,对各代名家之长短弊胜如数家珍,何况她虽未见过《岁寒三友》,却见过赵孟坚的《春兰》。
由《春兰》立刻回想到那个家,不禁遍体生寒。
虽有金山银海,瑰宝奇珍,却也污秽奇臭,阴险恶毒,亲非亲,情无情,一块肮脏地。
不想,不想,夏苏甩甩头,从包袱里拣起量绳,并将几十样尺寸一一记录,又取一小幅白纱绢,铺在画上,用粉笔作好标记,再在松竹梅上洒一层银粉,盖上吸粉纸,扫下银粉……
如此不厌其烦,只为反复拓下精确的外廓。
最后是印。
印有两枚,“子固”和“彝斋”,是赵孟坚的字和号。
她书法不强,只能用透描法摹下,但纸本画易凹,必须掌握好力道,还得描精准。
看似最简单的地方,手心却一直紧张冒汗,居然还有些心浮气躁。
描完后,感觉并不好,夏苏擦着手,还想着要不要再摹一遍,恍然不觉一道黑影溜过偏窗细白绵纸。
忽然,有笑声人声传进耳中,夏苏才发现自己耽搁太久,府里已经散席,赵子朔他们回来了。
把画挂回去,七手八脚收了东西,她重新背起包袱往外走。
声音尚远,自觉慌而不乱,却在看到外间书桌前有人时,变成大惊失色,还立刻收起一腿,要向后点蹬——
“别撞到屋主那架子的宝贝收藏,不然会很难收拾。”男子手上翻着一本书,虽然背对夏苏,隔着绵纸的灯色,映得他一身秋水云锦明动。
夏苏一眼便认出了这套衣物,更何况,还是自己头一回花钱,给男子买得行头。
“赵……”青河!她低呼,及时住嘴,却怎么也掩不住眼中诧异。
他为何,何时,怎么在此?!
赵青河转过身来,手里慢慢扇着一张薛涛笺。
他明明是冷锋毕现的硬相,从前发花痴时显蠢,如今笑了,反而森然无情?
夏苏眨眼之间,错过赵青河的敛眸。
那对眸子里,其实已不森冷,却是笑入了眼,好整以暇。
“梁君不走么?”
她不姓梁!夏苏全身乍毛,仿佛每个毛孔都能射出箭来的状态,一只眼珠子盯着房门,一只眼珠子盯着赵青河,估计下来,胜算不足,还有点腿软。
她肯定比他跑得快,又绝不能小觑他。
从前他也就这身蛮劲拿得出手,现在还有了脑子。
至于开多少窍,很有深不可测之感。
“梁君不必这么盯着我,毛骨悚然哪。”
他佩服她的是,胆子那么小,却做那么胆大的事,明明此时怕得要命,又有士可杀不如可辱的神气。
“如你所见,我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和你一样不请自入。所以跟你打个商量,你来过的事我不会告密,你也当从没见过我。如何?”
夏苏心想,对啊,赵青河与赵子朔不熟,跑进别人寝屋里乱翻,岂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实说,她打扮得像个小偷,其实只来看画而已,倒是赵青河,衣冠楚楚,无声闯进来,在赵子硕书桌上翻来翻去,实在鬼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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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片 你颠我倒
虽然很好奇很怀疑,夏苏仍明白轻重,马上就朝门口走。
顾天顾地,先顾好自己。
“望君夕亭独坐,菊千重,寞千重;忆君青湖相随,琴铮铮,悦深深;盼君落栀明子,瑟鸣欢,心鸣欢。”
夏苏回身,瞪目,看到他是照小笺念出来的,鸡皮疙瘩立时消褪。
她胆子小,千万别拿恶心东西吓唬她。
“梁君走之前帮我个忙,这首词是什么意思?”赵青河继续摇着小笺。虽然失忆了,脑子应该比从前好用,看到诗词却立刻感觉很没辙,明明可以写清楚的句子,非要弄得又短又难懂。
夏苏本不想理会,但对他念得东西大不屑,声音粗嘎,也掩不住厌气,“算不上什么词,不过约人明晚子时私会合欢的情信罢了,如此露骨,真是——”
憋半晌,骂不出“不要脸”三个字。
“地点?”赵青河连连点头,很虚心受教。
“大概和栀子花有关的名或景。”夏苏说完,以为这回可以走了。
但听赵青河又问,“梁君来时,可曾见过任何可疑之人?”
夏苏脑海中立时闪过那两个丫头,竟想都不想就回答他,“有一个别处的丫头来过,和可能是门房的小丫头说话。我没看清脸,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腰间系了蓝亮的佩饰。”
“多谢。”
赵青河的客气也让夏苏十分得不习惯,她张了张口,只是干巴巴地,发不出声。
“我给梁君提个醒,这时赵子朔应该进了园子,你最好从内屋的窗子攀下去,走这扇门或会撞个正着。”赵青河这才“好心”指引。
夏苏顿悟,“我若不帮你,你也不会提醒我?”
“得到,必要付出。”赵青河看那对眼珠又开始转来转去,强忍住笑,“今日刚从我义妹那里听来,现学现卖,如果今后与你有缘再会,我可同你细说。”
丝毫不知自己被看穿的夏苏,觉得赵青河的脑子不止开窍,还开了洞,跟个小偷约再会,还细说。
要不要烹茶煮酒,跟小偷聊通宵?
小偷。
梁上君子。
原来这么个梁君。
她心底嗤之以鼻,另一面却不由自主信任他,改由窗口跃出,从楼后走了。
赵青河一边捕捉着夏苏离去的悄音,一边将纸笺归了原位,又靠在窗前,长指轻拨一条缝隙,见赵子朔已到内园。
他也不慌不忙,行至雕花格架下,蹲身歪头,无限贴近地板,确认夏苏的足迹已清理,而从门口到书桌那行女子大鞋印保留完好,才直起身入了内室。
隐隐听到有人大呼藏书阁有亮灯,霜冷漆夜的眸子漠寒不动,一切在他计算之中。
只不过,挂歪的画,落银粉的桌,空气中淡淡的烟墨香——
完全留给他一个烂摊子收拾啊。
那谁谁,摹画的水准无疑非常高,但作案的水准,绝对有待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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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夏苏发觉,和赵青河碰面的次数有点频繁了。
院里就这么几个人,都知道她白日里睡觉多,晚上精神好,无事不出家门。
穷家的好处在于人心简单统一,除了赵青河当她是个使唤丫头,泰伯泰婶和大驴皆认她义女半主的身份,虽忌讳少主而唤她苏娘,却不会差使她做活。
从前赵青河挑这件事来说,夏苏大咧咧不睬,实在忍不了,就夹枪带棒敲骂他一顿。
笨脑袋哪及她伶俐,每每败下阵去,就能安生两三个月。
昼夜颠倒的作息,如此顽强,养成。
如今她当然没改变她的习惯,所以碰面的时候多是晚间,还不是一般昏暮上夜,而是人定,子夜,荒鸡这些夜半时分。
前几日,夏苏忙着作画,半夜出来透气遛达找吃的,遇上赵青河,也只当没瞧见。
他亦不会打招呼,或在院子里练武,或在堂屋里喝茶,不过更多时候,却是待在那间荒废很久的书屋里——
看书!
两年来,不曾看他碰过书,更不提他对读书这两个字过敏,一听就会变得暴躁,就算他娘劝读也一样。
他将一箱子古书画送进当铺的那日,正是泰婶劝他少和市井混棒们近乎,多和赵府里的少爷们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