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长舒口气,这才缓缓而道:“刚才那个鸿禧世子雁卿你是见过的,正是三月二十八日桥上所遇之人。那日我匆忙向你求救,事出突然,并为跟你解释清楚,为何鸿禧世子会抓了不放。一切皆因我的身份而起,诚如他所看见的,我并不是男儿身,而是金陵贾府之女。”她慢慢的说着,纤指已然抬了起来,轻轻扯下头上的四方平定巾。
周福襄闻之本已诧异不已,此刻再见了她未戴冠的样貌,长发披垂,青丝覆额,果然是个娇俏俏伶俐俐的金枝少女,自己当初缘何能将她错待成了风华少年?
一时之间怔住不敢言,巧儿也似料到他会如此,便自顾自说下去道:“雁卿或许不知,去年初冬时,贾史王薛四大家因罪犯事,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所有女眷皆被充官为奴,当街贱卖。而我为犯官之后,亦是被牵连在内。幸得姥姥一家施以援手,将我从水火之中救出来,因怕连累他们,所以在村子里一直假托板儿哥的堂表兄弟,伴读雁卿身畔。”
“不不不,这不怪你。”周福襄连连摆手,这一日听到的实在太过震惊,他便是有心安慰巧儿,也找不出像样的话来。
巧儿亦是明白他的好意,只是话已至此,再怎么艰难,也得说下去。
“那日东岳帝君诞辰,我因为无心之过冲撞了鸿禧世子,倒叫他看出真身来。为图自保,我才趁着众人大乱跳到桥下去,蒙板儿哥搭救。之后雁卿在姥姥家里见到的我所说的孪生姐姐,其实……都是我一人所扮。”
“这……你……”
周福襄不禁瞠目结舌,枉费自己那时心念佳人不已,却想不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巧儿也知道这话一出口,太过荒唐,看他瞠目,只好羞愧低下头。
周福襄此刻才敢重新打量这个伴了自己多时的‘少年’,古人言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当真是诚不我欺也。
这样的年貌,这样的坦荡性格,便是闺阁女子,也堪称奇哉。由是心中凛然生敬,倒向巧儿深深作揖道:“姑娘行事果敢,非我等男儿匹敌,实为敬服。当初雁卿不明真相,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担待。”
“雁卿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请起。”巧儿不意他这样磊落,忙要伸手去搀他,转而想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倒不好授受相亲,便又缩回了手。
雁卿赧然一笑,自行起身。
两个人彼此相视,一肚子的话倒不知要如何说了,幸喜巧儿想起周福襄今日进宫的目的,便提醒他道:“你的座师已经入宫去了,你还不快去么?若是晚了,他该当要有话斥责你了。”
周福襄一拍额头,也才想起这档子事,忙道:“我若是进宫去,姑娘可怎么办呢?鸿禧世子的人恐怕还不肯放过姑娘去,姑娘这会子要如何出城?”
巧儿咬了咬唇,她并不知道该如何从世子爪牙的手中逃出去,可一个人受难总比两个人受难强,无论如何,不能叫周福襄再与自己耽搁下去。这一急,当下倒是想出个主意:“你尽管入宫去,我今日若能出城,便会回了姥姥家,你派人去姥姥家打听仔细,如果我今日都没能回去,便是叫人捉住了。到那时,还望雁卿施以援手,救我出来。”
周福襄仔细想了想她的话,倒是个万全的主意,只要自己跟着座师身边,若然巧儿受难,总有救她出来的法子。如此,便把巧儿看了又看,才嘱咐她多保重,自己告辞往宫里去。
巧儿见他走远,方整了衣冠从巷子里出来。
身后王进恰从巷子里扭头瞥见,便跟了几步路,眼瞅着她身畔无人,才轻声叫唤一句:“公子留步。”
巧儿吃惊回眸,王进笑的打千请安道:“两位王爷已经先回一步去园子里了,叫小的出来打听公子去了哪里,说见到之后即刻带公子回去呢。”
两位王爷?巧儿暗自嘀咕,一准儿是和亲王和果亲王着人出来寻自己来了。这样也好,跟着亲王府的人,总比自己孤身行走来的安全。
于是便跟着王进回去,两个人未曾骑马,只雇了一辆骡车。城门口处果真有人巡查,只不过王进有果亲王府的腰牌,搜查的人不敢怠慢,才侥幸放行出来。
等他两个回到滴翠园的时候,和、果二位亲王面前的茶盏都换过了两巡。孟桐和傅安都近身伺候着,丫鬟们全都打发去了外头,巧儿和王进一来,便有人招呼他们入了暖阁。
巧儿当先给和、果二位亲王磕了头,和亲王端了个青花盖碗,闷着头不言语。倒是果亲王按捺不住,嗤笑道:“刘天巧,你怎么又招惹到了鸿禧那儿去了,叫他闹了好大的阵仗。”
巧儿低头谢罪,未敢提前事,只说:“是小的行事鲁莽,才得罪了鸿禧世子。”
果亲王摇头不信:“你坐在马车上,如何鲁莽?还不从实招来。”
他这样一说,巧儿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几变,幸而是低头,倒也没漏端倪,便道:“主子责罚奴才本就是天经地义,小的便是不曾行事鲁莽,然而坐在马车上就惹了世子生气,也是小的之过,算为鲁莽。”
“哈哈哈……”鸿湛仰面而笑,拍手道,“你却会替他打圆场,倒苦了你主子为你担惊受怕。”
“鸿湛”
和亲王面色一冷,果亲王口无遮拦的毛病屡教不改,当初在上书房入学时,内阁学士便不止一次的提点过他,叫他话到口中留三分。想不到这几年过去,他竟是越发直言快语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听风言平儿出远关(1)
收费章节(12点)
第一百三十七章听风言平儿出远关(1)
却说鸿湛本是无心之过,叫他这一声斥责一吓,倒是有些困惑起来,实在想不通这个一向与自己交好的皇兄,怎的突然就这般大的肝火?
巧儿孟桐等人也兀自吓了一跳,不知这两个主子是闹哪般。
鸿纣深吸口气,自己真是糊涂了,凡事一沾惹上刘天巧,脾气就收不住。他看了一眼何靖,何靖心领神会,忙道:“小的该死,竟忘了一件事,上回巧哥儿要的缎子今儿正好都到齐了,因主子和巧哥儿不在,奴才便叫人全放去了春晖堂,主子要不要去看看?”
他这话不过是个托辞,那缎子到了也不是一日两日,只因傅安不在,他要分神与巧儿一道打理绣坊,故而才搁置了不提。此刻和亲王分明是要逐客,他要是这点子眼力劲儿都没有,真的就该收拾铺盖走人了。
可喜巧儿心里头也明白,忙跟着说:“正是,何总管不提我竟也浑忘了。”
鸿湛听他俩人一唱一和的,纵使有心想逮着巧儿问个明白,也觉再坐下去好没意思,便起身道:“既然五哥还有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就带了王进告辞离开。
他这头才走,那头鸿纣就撵了何靖出去,单留下孟桐与巧儿两个道:“孟桐,你说,方才出了什么事?”
孟桐眉尖轻跳,觑一眼巧儿,过了片刻才回说:“方才殿下进宫觐见后,奴才和哥儿只在外面马车上候着,过不多时鸿禧世子来了,不知怎的,硬是要叫巧哥儿出来见一见。巧哥儿不依,他便要强拿了人去,幸喜林大人带了门下弟子过来,才给巧哥儿解了围。“鸿纣眉头紧锁:“既是在车里坐着,鸿禧如何能见到巧哥儿?““这……”孟桐哑口无言。他原是在车外候着的,至于车内巧儿如何他并不知情,只知鸿禧世子的车帘子掉了,接着就出现了抢人一幕。
鸿纣冷不丁相问,孟桐直觉头上冷汗淋漓,怎么都说不出个缘由来。
巧儿见他为难,想着这事原本就因自己而起,若叫人背了黑锅,她心里定会过意不去,便抢先一步跪下道:“殿下,小人有话说。”
鸿纣俊眸横斜,冷昵她半晌,才淡淡点了头,示意她说。
巧儿左右打量一回,擅自摆手挥退了孟桐,方磕了头道:“小人有罪,还请殿下宽恕。”
“你何罪之有?”鸿纣半倚半靠在金丝楠木座椅上,伸出手撑住额角。
巧儿迟疑片刻,这话已对周福襄说过一回,再次说一遍定然不会陌生。只是,她不敢想说完之后,和亲王会如何处置。
周福襄与她亦师亦友,所以周福襄才不会再得知真相后愤怒。而和亲王之于她,是恩主。
他既为主,她便是奴,纵使身为荣国公府之后,也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身为奴仆,却敢欺瞒恩主,简直堪称罪不可恕。
盼只盼,和亲王能看在她为滴翠园也曾尽力的份上,能饶她一命不死。若是放归王家,那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磕头再拜,横竖都是一死,与其日后再落入鸿禧世子手中,白玉蒙尘,倒不如在和亲王这里赌一把,博个全身而退。哪怕是责罚,她也认了。
于是玉颜轻倾,脆声朗朗:“小的有欺主之罪。”
鸿纣眉目一动,瞬间便坐直了身子:“说”
巧儿抿了抿唇,抬手将摘戴数次的四方平定巾取下,任由乌发披垂,这才低声道:“先时小的曾有冒名之罪,本为贾姓,却做刘姓。如今小的又以女儿身假作男儿,欺瞒殿下日久,更以此妄入滴翠园,掌持一园内务。于上,有负王爷苦心栽培,于下,愧对园中诸位姐妹,真乃……死罪也。”
“死罪?”鸿纣冷声而笑。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刘天巧怎么,见惹了鸿禧世子,怕无人善后,才想起来自揭身份,保己一命么?
抿唇捏紧手中折扇,他自问给了她无数次可以坦诚的机会,在鸿禧世子贺寿的时候,在他得知真相赶她出去的时候,在她为贾萍求情的时候,他都曾盼着她开口,承认自己的女儿身。
却不想她那副硬骨头竟这般难啃,受了这么多委屈,也不肯吐露一句。
而今,大抵是怕日后叫鸿禧找上了惹麻烦,才拉了自己做靠山。不得不说,这算盘……她打得真是精明指尖又是一阵握紧,隐约可以听见纸扇的玉骨相碰撞的叮鸣声,鸿纣冷冷的出声:“你所言可都是真的?”
“是。”巧儿淡然颔首。
“那么,你既为女儿身,之前曾言自己为贾府后裔,贾芝可是你的真名?”
“……不是。”巧儿静默摇头。
“贾萍呢,是你的真名么?”
“……不是。”
鸿纣几乎失笑,气到极处,他已不知该如何去惩治这个把自己耍的团团转的小丫头。刘天巧不是她的真名,贾芝贾萍竟然也都不是,这金蝉脱壳的把戏,她倒是玩的纯熟。
深深按捺住欲脱口而出的怒骂,鸿纣平静的问她:“既然话都说到这里,本王倒是想知道,你这个贾府子孙究竟出于哪个府,东府还是西府?”
巧儿闻言轻滞,半晌才道:“小女乃是昔年荣国公府长房长孙女,本名贾巧儿,祖父贾赦原袭了一等将军之职,父亲贾琏曾捐过一个同知,后因犯事,双双革去世职,充军边地,至今生死无踪。母亲原为叔婆的内侄女,自家中败落之后,一病不起就此去了,这人世里便只剩下小女一人。”
嗯?鸿纣嘴唇轻抿,不说她,她竟越发大胆,什么贾府远宗,受人牵连?分明是贾氏一族嫡亲的血脉,怪不得她要隐姓埋名,假充男儿。
难道京城里盛传贾家丢失的那两个人口里,便有她一份?
剪不断理还乱,鸿纣暗暗拧眉,对巧儿道:“你先起来。”
“谢殿下。”巧儿磕了个头,晃着身子站起来。
她身子羸弱,此刻又跪了多时,猛起身直觉眼前一片灰暗,耳中嗡鸣不止,下意识就往前趴去,想要寻个东西作支撑。
鸿纣看的分明,他正坐在巧儿前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刹那间已经叫巧儿扑个满怀。温香软馥,容颜绝色,他与她虽日日相见,却从未如此贴近瞧个仔细。
胸膛中仿佛塞了一团棉絮,堵得人说不出话来,他只管松了手任由巧儿偎着。
巧儿迷乱中也知是自己莽撞,欲要起身,叵耐手脚不听使唤,挣扎了几回也没能站起来。
倒是鸿纣实在经受不住,忙托乘她一把,将巧儿放在了一侧的玫瑰椅上,又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巧儿唇边,看她喝了一口,才冷声嗤笑道:“本王自生下来就从未伺候过谁,连本王的母妃都不曾有这待遇,你竟是拔了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