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义听到这边的声音,脸色明显一变。
他久久矗立在当下,僵着背脊,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陆心逐渐止住了咳,她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是因为刚刚被掐住的窒息感有些粗砺沙哑。她一面越过卓义往这边走,一面哑着声解释:“没什么……卓总有个朋友刚好是我同事,聊了些工作上的事。”
她走过来,大方地冲着林惟故身边的王宪志笑了一下,然后主动地牵起了林惟故的手,身体甚至往他身上微微倚靠了一下,语气也软了下来:“你们……忙完啦?”
林惟故纹丝不动。陆心握着他的手,清晰地感觉到他全身凛冽地紧绷着,拳头都握紧得仿佛铁铸。他眼神微微眯着,毫无暖意地盯着前面刚刚回过头来的卓义,仿若猎豹行动前的凝视。
卓义听着陆心的话,愣了一下,终于也附和着笑了两声,说道:“是……我还正想跟你说,是不是该给林太太提点两句,在台里当个主播什么的,可要轻松得多。”
陆心在林惟故的沉默中,心也跟着越来越沉底。她不知道林惟故和王宪志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听到了多少。
单以今晚上她一个外人都能看出里面的涌动,如果因为她一个人和卓义的矛盾,恐怕会让两家人都下不来台吧?
而且这还不算完,如果有些人出去说点什么,别人一再相传,恐怕就不是卓义找茬,威胁了她两句的事了。
空气几乎一瞬间窒住了,几个人各怀心事,然后整个局面的掌控权都落在了林惟故手里。
陆心握着林惟故的手掌心都沁出汗来。
隔了好一会儿,林惟故的肩膀终于有了松动,他一面轻轻松开拳头来,回握了陆心,一面悠悠地、晦暗不明地吐出两个字来:“是吗。”
那头的卓义脸上的笑尴尬地顿了一下,之后仍是强迫自己摆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脸来。
陆心被他回握住,手微微抖了一下,抬脸冲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林惟故另一只手扶上陆心的肩膀,顺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看到她带着指印的脖颈,再顺着看到她穿着拖鞋的脚。他抬手轻轻触了触陆心的脖子,陆心几乎是立刻缩着往里躲了躲。
林惟故没再勉强她,低沉着声音,有些责备地说她:“不是让你照顾好自己吗?”
陆心感受到林惟故握她的手变得更加紧了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深沉不见底,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陆心微微沉默地低了低头,避过了他这浓烈的眼神,轻咳了一下才又抬起头来,几乎是有些撒娇的语气对着林惟故,小小声地嘟囔:“我有些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呀……”
林惟故愣了一下,然后抬手,有些没好气地揉了揉她今天披散着的长发,宠溺却又无奈地说:“走了,很快就可以吃了。”
气氛一时因为陆心这一闹剧般的调和缓和下来。
林惟故刚刚牵着陆心准备往餐厅走,突然就顿住了脚步。
“对了,”他慢慢回过头来,微眯着眼看了一眼身后的卓义,漫不经心地说:“老二,陆陆她这人死心眼,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就当预先给你个忠告,你,看好点你那个小主播,那位看着可不老实,别哪天捅出什么事来。”
林惟故说完,就揽着陆心离开了,留下身后的卓义,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王宪志侧目看了看他,眼里似乎也有责怪,然后没发一言,跟上前面两个人上餐厅去了。
卓义原本还有的一点笑也转瞬消失不见,只觉得脸上如同被掌掴了一般,火辣滚烫。
他目送着林惟故揽着陆心离开的背影,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了身后的阳台上。
——
几家巨头的家庭聚餐而且是年夜饭,必然不会差。陆心看着坐满了人的巨大圆桌以及上面各种珍奇美食,内心突然描绘出达芬奇那幅《最后的晚餐》。太符合了啊,一桌各怀心事的人,面上和颜悦色,不断博弈。
林老太太和其他了三位老爷子还有王老夫人坐在上座,其余的小辈都是按家挨着坐。
周家的老先生还有小辈来得比他们晚,陆心也是第一次见,倒是王副市长身边的王夫人她比较熟悉,她曾面对面坐过采访,还写了通稿。此刻,她只能祈祷王夫人完全不记得她才好。
那头林母一脸和善地问对面挺着个大肚子的少妇:“留美这……快生了吧?”
女孩脸上有一丝丝幸福的娇羞,柔声回话:“哎,预产期就下个月。”
老太太感慨地叹了一声,接着问:“查过了?是男孩?”
“嗯。”那女孩低着头应着,一面温柔都抬手抚了抚硕大的孕肚。
林老太太跟着温柔一笑,然后看了一眼正在埋手缓缓吃饭的陆心,一脸感慨地说:“这下可真是让老周家称心,一男一女凑了个好。也就是你婆婆今天来不了,要不能大伙儿一起同乐。”说完,她停了一下,然后似是有些愁眉不展地说到:“唉,什么时候惟故跟心心也能给我添个孙儿,我也就别无所求咯。”
周围的小辈纷纷出来宽慰她。无非是夸陆心人好,两人感情很好,孩子很快就有的。
陆心筷子一顿,差点给噎住。她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揩了揩嘴,然后低着头一副“儿媳有罪”的又愧疚又娇羞的模样坐在那里。
林惟故仍旧没有放筷,他低垂着目光,十分自然地给她添了一筷子菜,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俩还年轻得很,时间长着呢,您还愁抱不到孙子?等你儿子我多努努力,生得抱到您手软,您到时候可不能抱怨着不给带啊。”
一句话,逗得林老太太眉开眼笑,周围的气氛也顿时轻松了下来。
此刻卓义和陆心的那两头儿成了全场的低压区。
卓义在那头闷闷的一个人喝着酒,偶尔勉强地笑着接下别人的敬酒。
陆心在这头瞪着眼睛看着林惟故,心里仿佛有大石压。林惟故一脸坦然,每样菜都给她来一点,愣是把陆心面前的盘里堆成小山包。
陆心在桌下扯了扯林惟故腰侧的衣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有些不满地喊他:“林惟故!”
林惟故那头手不停,然后头也不抬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她:“吃饱点,晚上好有体力。”
陆心一下子大涨红了张脸。她像是一下子有千言万语都被他哽住了,愤愤地夺过碗来,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然后低头扒饭:是了!她可不得吃饱点么!白天见这些人这么消耗脑力,晚上跟林惟故斗还得消耗体力,她不能自己先把自己饿倒下!
饭后,无非是放烟花,拜年,互送红包。
陆心缩在角落,给群里的几个后辈发了三个不小的红包,就把手机放一头,然后被拉入众人的聊天中。
到晚上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留宿了下来,老宅子客房足够多,许是就为这准备的。
陆心洗完澡,翘着两只伤脚在床上趴着巴拉着红包里的一沓红钞票,连声感叹。
林惟故从浴室出来见了,忍不住地笑了笑,坐到她身边:“收个红包,至于这么高兴?”
陆心挑着眉转头去看他:“林先生,你究竟哪只眼睛看出了我这副表情是高兴了?”
林惟故也挑眉,甚至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末了,若有所思地说:“嗯……那就是在生气?”
陆心“切”了一声,拍开了他的手,又自己趴回去,拨拉了一下那几个红包:“我干嘛要生气?我这叫惊讶到一时难以接受。今年过年可是打破我这二十多年的过年三最了。”
“哦?”林惟故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顺闹脾气的小动物的毛一样,然有兴致地问:“有哪三最?”
陆心趴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答:“笑得最多,红包最大,还最没有成就感的一年……”
林惟故听着就笑了,他往后坐了坐,一面开始给陆心脚上换药,一面调侃她:“怎么没有成就感了?要说封号,你还可以得个三最太太呢。”
陆心狐疑地扭头看他。这别人都封个什么“三好太太”,“三最太太”是什么鬼?
林惟故一手拿着棉签棒,一手正轻轻握着她的脚踝,他看着她,沉如墨色的眉眼中仿若有星辰,声音低缓地像是大提琴声顺着喉结滚动而出:“最不着家,最耐摔打,最不爱钱。你称第二啊,没人敢称第一。”
陆心登时就皱起了眉头。
她不服地哼哼:“谁说我不爱钱的?只是,没有的东西,我就再爱它,能有什么用?”
林惟故轻笑了一下,没再跟她理论。他一面给她擦着药一面问她:“卓义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要不年后,你工作调调,每天坐直播间要干净舒服得多。”
陆心跟着就皱起了眉头:“卓义那人的话你都听……有句话说的好:名字里有什么的人就缺什么。那个人啊,不义之徒。”
林惟故听了她的话,笑得整个眉眼都弯了起来,稍稍掩盖住了他冷峻的气势。他抬手轻轻在陆心小腿上挨了挨,出言提醒她:“林太太,你可连着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啊。”
陆心想了下,登时脸颊有些涨红。是了,按她那话的意思,那她不就是缺心眼了吗……
到了睡觉的时候,林惟故一直往她这边挤挤挤,直接把她挤到了边沿,顺手还抱住了她,美名其曰“保护她”,怕她掉下去。到后来陆心都急了,退了推纹丝不动的他:“怕我掉下去你就往那头挪挪啊,多热。”
林惟故听了这话,一只手果然松开了她。结果陆心没高兴一秒,那手竟然伸上来解她睡衣扣子了。
陆心吓得一把护住,她赶忙改口说:“我不热了我不热了……林惟故,你耍流氓……”
林惟故再次把手回落到陆心腰上,说:“纠正一下,林太太,对别的女人这样做是耍流氓,对自己太太这样做,那就夫妻情趣。”
陆心脸红红的,林惟故把她扳过来,两个人面对面靠的很近,呼吸交融着,都是彼此的味道。
她有些不适,努力躲得离他的脸远些,然后身体往下蹭,好让自己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
林惟故似乎是被她动来动去给惹烦了,他一下子收紧手臂,长腿也跟着绕了上来压住她的,声音一瞬间有些暗哑:“怎么,睡前想跟下面那位打个招呼?”
陆心起先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还在努力思考下面的谁。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结合着她小腹总能不可避免地蹭到的硬挺,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了。
林惟故倒也没真想对她做些什么。大概是因为她最近脚伤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正迷迷糊糊做着梦的陆心突然被一阵惊雷般地铃声吵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悄悄地抬起林惟故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看到他也醒了,陆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抱歉,然后接通了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陆心陆女士吗?”
“哦……是的,我是。请问你们……”
“我们这里是xx县第一人民医院,张秀琴女士是您的亲属对吧?很遗憾地通知您,就在刚刚,张秀琴女士抢救无效,去世了。您存在我们医院的医药费还有剩,请问您是……”
后面的话,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陆心握着手机,跌坐在床上,早已睡意全无,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涣散的瞳孔里面,格外的酸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