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知君仙骨

分卷阅读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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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母亲和早夭的长子,叶崚眸中流露出怀念的目光。

    “叶岭他们一帮王八蛋,和你走的不是一路,”云青月给叶崚拍拍背,“你们见不到。”

    叶崚缓缓摇头,云青月猜他肯定是在想,当初要是没同意把云青月送去镇西就好了,也不至于沾上一身兵痞习惯。

    可要是云青月真的没去镇西,现在坐在叶崚面前的也就不会是那个能领兵布阵的越王爷,估计最好也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闲散王爷。

    叶崚叹道:“你就是太固执,当初用望舒那孩子来骗我也就罢,居然一辈子真的不成亲了……”

    云青月道:“我成亲了,我和玄英行过嫁娶之礼,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告过父母……你忘了?”

    叶崚嘶哑道:“没忘,没忘,你啊……”

    云青月当年给他的“惊喜”太大,不成亲不成亲的,一找找来个“天下第一”,还经历了那么多,要知道当年叶崚还不知道叶雅身世的时候,还暗自担心了好长时间,怕自家弟弟那个性子,怎么会招一位半仙待见,不得撞的鲜血淋漓。

    结果云青月倒是没给他丢脸。

    “青羽,不知他还肯不肯认我,要是不肯……”叶崚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真是老了,以前的事全在眼前晃悠,想不看见都不行。”

    一代帝王,躺在病床上时想的是什么?

    是母亲、孩子和弟弟,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叶岑的事情,没人能说得清谁对谁错,都是造化弄人,然而叶崚身为天子,他做的决定其实没有任何错,就连杀了叶岑的都应该算是云青月,可偏偏这事他记了一辈子。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决不可感情用事,李实都以为叶崚这些年从未提过叶岑,是该淡忘了。

    可他没有。

    叶崚这样的人能当上皇帝,心里才是最累的。

    叶崚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云青月和李实连忙帮他吐出喉咙里的东西,却是一口血,云青月刚想叫太医,叶崚的手颤抖着抓住云青月的手,道:“青月……阿驰……你帮帮、帮帮那孩子……”

    叶驰在三年前就被立为太子,他虽然有一番手段胸襟,却毕竟不是从小作为继承人被培养长大的,气势和处事方针差了一截,无可避免,上面还压着几个兄长,处境算不上好。

    云青月知道叶崚的意思,他是想让云青月回来,当辅政王爷,帮叶驰走稳当那条路。

    可云青月还未回答,叶崚一把松开了他,他脸上全是冷汗,喃喃道:“不,不行……你不能被那孩子猜忌,你是他叔叔……”

    一句话,道尽皇室悲哀。

    古往今来,像叶崚这样的皇帝能有几个?可哪怕是叶崚自己,太子死后也暴躁疑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太子叶驰的皇叔只有云青月和叶峧两个了,叶峧不明白政事,能“帮助”叶驰的皇叔只有云青月,叶崚再清楚不过青史上那些辅政王爷、顾命大臣的下场,就没有好结果的,人心隔肚皮,他也无法保证叶驰心中日后到底会是怎么想的,或者叶驰身边的人会怎么让他想。

    云青月必定不会贪图江山皇权,更不会害自己侄子,就怕叶驰以后不信了。

    “哥,我不当辅政王爷,但我和你保证,”云青月一字一句,沉声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抢叶驰手里的江山。”

    一瞬间,云青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塞外黄沙和无边草原的战场上,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决,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而叶崚,还是那个他效忠的年轻帝王,头戴十二旒的冠冕,身着黑底金纹滚龙袍,一切都没有变。

    可当年曾在朝堂上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军队里的将军也没有云青月认识的了,那些从前总爱教训他的老头子们要不黄泉埋骨,要么告老还乡,来来往往的人们似流水般被青史推动着向前走,只剩千百年不变的江山朝堂依旧屹立,诉说着曾经尚且年轻的人们点将青史,长安一令的曾经。

    也只是曾经了。

    叶崚看着云青月,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道:“青月,你记得要好好的……哥要是死了,要是真死了……就护不了你了……”

    史书中晋朝的中兴之帝,提到晋史就绝对无法忽略的皇帝叶崚,临死之际召来越亲王回京,他们所谈之事永远都是一团迷雾,史官们猜测叶崚必定对越亲王,这个他十分信任的弟弟布置了许多身后大事,用以稳固叶晋的江山。

    可此刻云青月看着叶崚,听着他语气中的遗憾。

    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叶崚总是来探望尚且年少垂髫病重缠身的叶巍,数十年后,行将就木的叶青风躺在病床上,和云青月互换了角色。

    云青月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波动剧烈,动了动嘴唇,却是淡淡道:“你要是死了,我就没哥哥了。”

    叶崚不能长时间说话,云青月搜肠刮肚的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说的。

    云青月十六七岁那阵,一直觉得叶崚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婆妈。

    现在想啰嗦的变成他了。

    又说了一阵子,叶崚该喝药,云青月便打算先离开了,叶崚却忽然叫住他,吃力的从枕边拿起那块他常年携带的,云皇后身体尚好时给他亲手做的长命锁,塞进他手里:“拿着,别让它陪我埋了,你的玉佩送出去了,总得有另一件东西保你平安。”

    云青月眼睛一酸,差点维持不住神色,转身的一瞬间双眼通红。

    云青月没有出宫,太子叶驰已经在廊下等了他许久,见他出来,恭敬的迎上来:“十一皇叔。”

    叶驰的年纪和叶雅差不多大,他小时候和叶雅玩的很好,可他明白事之后云青月已经常年在外,所以叶驰不像他已经去世的大哥叶骏那样,和云青月关系好。

    因此,他对于这位皇叔很是忐忑,云青月的事他基本都知道,却越发觉得看不懂这位皇叔。

    要是他几年前他不会这样想,可他现在是太子,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想多些。

    云青月将攥着的长命锁收入怀中,点点头,看着已经在这里吹了许久春风的太子,两人都命跟着的内侍退下,他道:“放宽心些,你已经长大了,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记得好好照顾你父皇。”

    叶驰一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青月道,“有些话我现在说了,你也不用去想有没有别的意思,你是大晋未来的天子,天经地义的。”

    叶驰打了个哆嗦,急道:“皇叔,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云青月转头看向廊外,道:“我也没那个意思,你们还经历的太少了,不过这样很好……这个你拿着。”云青月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册子。

    “皇叔,这是什么?”

    “该怎么拿掉平南王府,”云青月淡淡道,“我和叶崚为此准备了好几年,该剪掉的羽翼都剪完了,该挖的证据都挖到了,你……之后,派兵去吧,不会出差错的。”

    作为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项政绩,这份量不能再足够了。

    叶驰下意识翻了翻册子,顿时觉得手中的这些纸有如千斤重,他几乎是呆愣的,问道:“皇叔,这么大的事,你和父皇都准备好了,为什么不办?”

    “没有必要,我们已经到了不需要政绩功劳的年纪了。”云青月低声道。

    叶崚和云青月此举当然是有深思熟虑的,四海清明的事再好不过,可叶崚已经将四境都打扫的太干净,叶驰上位后会让人觉得他毫无功绩建树,既然平南王府再翻不起什么浪,那便留给叶驰处理。

    还有一个可能,是那个时候叶崚就觉得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云青月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便最后道:“别怕麻烦镇西和定北,他们能成为你的后盾,但也记得,那两个地方的人,一个是你堂叔,一个是你妹夫……”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叶驰下意识的闭眼抬袖挡风,等到风过,他抬头,却看见云青月有些怔愣的,看着手里的一片桃花瓣。

    估计是刚才被风吹过来的,云青月忽然笑了笑,他轻轻捏着那片桃花,对叶驰道:“我记得小时候曾在书上看到描写桃花雨的片段,觉得那真是天底下最美的场景了,可我因为生病不能出去,便磨着你父皇带我出去看桃花雨,你父皇一直都拿我没辙,便悄悄带我出宫。后来看见那一大片桃花林,等了许久也没有风过来,我想我就这么点愿望也达不成,当时特别想哭,你父皇挠头想了许久,带着人去摇桃树,实在不行还拔起佩剑用剑风去强行制造桃花雨,那棵树都秃了一半……后来他被看那片桃花林的老大爷数落了许久,半个字都不敢回嘴……”

    叶驰从未听过那样威严强大的父皇还有这样的窘迫往事,顿时睁大了双眼。

    云青月说着说着,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叶驰听他喃喃道:“这个时候……长安里还有开着的桃花吗?”

    桃花的花期很短,不过两三天就没了,而且皇宫里并未载种桃花,那这花瓣是从哪里吹过来的?

    云青月有些怔愣,依稀听到有个人叫他,喊他:“青月。”

    他回过头,一片皇宫清清冷冷,却没有见到那个唤他小名的身影。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那是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叶驰惊道:“皇叔?你怎么哭了?”

    云青月怔愣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上是尚有余温的泪水:“我……”

    远处忽然跑来了一个急的连滚带爬的内侍,他边跑边喊道:“殿下!陛下,陛下——”

    “陛下驾崩了!”

    太封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晋英宗叶崚,崩于景阳宫,享年五十四岁。

    史书至此翻过一页新篇,鸣钟三万下后,属于英宗的时代落下帷幕。

    按照守灵的传统忙了几天,下葬那日云青月才发觉自己好几天没合过眼了,看着那具九龙棺椁眼前直晃。

    他心道真是不行了,以前比这更长时间不合眼,还能上马打仗呢。

    云青月现在再看着皇陵,再看着那一片帝王埋骨处,终于能品出一丝凄凉来。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云青月孤身一人折返回来,看着那墓碑上长长的一串名号,觉得陌生至极,只最后那几个“英宗墓”扎进他眼里。

    却没有“叶崚”两个字。

    云青月默默站了一阵,听见背后传来一个脚步声,云青月轻声道:“我记得我哥不叫英宗。”

    影王停下脚步——他现在已经不再身着黑袍,失去了影麒麟的力量,恢复了常人一般的生老病死,这几年过去,身上终于又有了常人的变化。他复杂道:“你记得就行,这是要被后人说起的名号。”

    “他一直觉得自己皇帝当的不好,”云青月道,“怕这怕那的,却从来没想过……”

    他喉咙有些发堵,终于说不下去了。

    “皇叔,”云青月哑声道,“我没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