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战仔细看着长大的儿子,不由自主的咳了一声,缓缓道:“长大了,性子倒是变了许多,听说你在长安被越王照顾着,是因为他吗?”
话题有些莫名,不等顾逍回答,顾战看向叶雅,眼神锐利的像一只雄鹰。
叶雅倒是没什么感觉,大大方方的和顾战对视,良久,顾战威严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他点点头,对叶雅行礼道:“长宁殿下,辛苦您一路远行了。”
顾战猛的点出了叶雅的身份。
估计一路上他早就派人打探过了,而且叶雅的眼睛太明显了,北堂灵族灭族后全天底下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顾战这样的举动不可能不让人多心,尤其是对于惊呆了的顾迁来说,但叶雅想了又想,总觉得顾战话里不是那个意思。
顾战命人安排了叶雅去休息,把顾逍叫到书房。
顾战确实是个威严的父亲,可顾逍两三岁的时候,还是被允许了进顾战的书房玩耍,小孩子去抓男人的毛笔,男人会笑着把小孩抱起来放到腿上,教他认字。
那个时候……母亲还在,他看不到那么多人心间的勾心斗角。
顾战的身形不像方才叶雅在时那般笔直了,这个老人弯腰坐下,一直在沉重的呼吸着,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吸气声。
顾逍默默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算上你我有七个儿子,”顾战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叹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喝到儿子倒的茶。”
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待的太久,就会被人遗忘了他也在变老,也是一个父亲。
但顾迁绝对意识到了,所以他在尽心竭力的想办法得到定北的军权。
“兄长他们想必都有要事忙碌,”顾逍垂眸,道,“但父王唤他们,兄长们想必都会立刻回来,为父王奉茶。”
“是我说错了,”顾战笑道,“这牛脾气,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顾逍暗自叹息一声,手不由自主的握拳:“父王唤我回来,究竟有何事?”
“你不知道?”顾战掏出自己的兵符丢到桌面上,略带嘲讽的声音道,“自从我生了场大病,你的兄长们为了它都快疯了,见我叫你回来想必都绷紧了神经,就像顾迁,平时还是很能控制住情绪的,今天整个人都不对劲。”
顾逍没有回答。
顾战:“老七,怎么了?”
“……父王,我就是觉得,”顾逍道,“咱们这样说话,真的没意思。”
他已经明白了顾战叫他回来的目的,可他终究不能成全父亲的意,成为他理想中的儿子。
定北王的权柄对顾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没有叶雅一半重要。
顾战看了小儿子许久,沉声道:“什么是有意思的,世界上什么都没意思,老七,你真的不
想要这兵符?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只有这枚兵符能让你得到的?”
顾逍心里一沉,顾战微微眯眼,接着道:“越王叶巍,他看我从来不顺眼,可你和他唯一的孩子关系倒是不错,那很好,新的定北王若是能娶公主殿下,那么我们和朝廷的关系会缓和许多,单是这一点,我就不用后悔当初送你去长安。”
叶雅的身份何其重要,她不光是越亲王唯一的女儿,还是当今陛下亲封的长宁公主,陛下对这个侄女宠爱有加,就连叶崚自己的女儿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
“她不是我要用兵符才能得到的东西,她是人!”顾逍毫不犹豫,坚定道,“我不会让她卷进这些勾心斗角里!”
“那你就该拿起这个兵符!”顾战猛的站了起来,喘着沉重的呼吸走到固执的儿子身前,盯着他道,“成为定北的主人,做你想做的事,甚至改变整个定北在世人眼中的印象,反正到时候我死了,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
顾逍难以置信的愣在原地:“……父王?”
顾战咳了几声,身形晃动,顾逍连忙去扶他,顾战拂开顾逍的手,跌跌撞撞的做回椅子上,叹道:“老了……喊两声都会受不了,不行了……”
世间悲伤不过美人华发,将军迟暮。
“你以为我把你送去长安,真的是放弃你了?要是那样,我就该把你扔到王府的角落里去,看也不看一眼。”顾战缓缓道,“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我还没老糊涂到那种地步——放着好好的孩子不去培养,让那些靠着母家势力才能站起来的笨蛋们在那里撕咬争斗,那是在把定北往绝路上送。”
定北王的地位太特殊了,四方王和皇权之间的斗争迟早有一天会避无可避的爆发出来。
顾迁他们只会平白让母家分走定北的势力,绝不是适合的继承人选,像顾逍这样进退有度,性格冷静的人才是。
顾战当初,竟是借着质子的名号,将定北王府世子的位置正大光明给了顾逍。
“长安,多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方啊,你在那里能见到大晋权柄中心的几乎所有人,去结交那些权贵,扶持自己的力量,最后在合适的时机带着自己的势力回到定北,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你发出第二声质疑,那本该是你的人生。”
“可你这小混蛋不肯如人意啊,明明有能力,偏得让自己活的那么辛苦……”顾战笑了一声,“四方王的世子,活的好像一个世家的翩翩公子,若非亲眼见到,谁信呢?”
顾逍道:“父王,我并不觉得我辛苦,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公子君子,顾逍只是个普通人,只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他不怕死,只怕叶雅会出事。
“情种子!”顾战笑骂一声,“别莽莽撞撞的磕的满头是血就是。”
如此对话,倒真的像是寻常人家父子之间了,顾逍凝望着父亲浑浊的双眼,道:“我不怕。”
顾战哼道:“那你也得拿着这兵符,要不你个臭小子凭什么取越王的掌上明珠?凭你金吾卫的身份?”
顾逍愣了愣:“我……”
顾战道:“你有那个能力,更何况将来定北和朝廷开战的画面你想看见吗?”
顾逍看着那枚兵符,摇了摇头。
“老七,世界上真正有能力的人不多,父王老了,你还年轻,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顾战缓缓起身,兵符躺在他手心中,那只手上伤疤纵横交错,有和北蛮对战后留下的,最显眼的是狼咬出的狰狞撕裂伤,这个暮年老者不知经历了多少走到现在,顾战沉声道,“我的儿子,你明白吗?”
有一些人,在这世界上没有权力在手,他就活不了。
顾逍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叶雅的场景,自己还是个人微言轻的质子,同行出来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查看火光大盛的那处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自己最终调转了马头,他这一辈子的人生里,都不会再出现叶雅这个人。
人心冷漠吗?
当然是冷漠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些更是能冷漠到,为了他人,毫不犹豫的放弃自己的性命。
顾逍的心是热的,流着滚烫的血,上面稳稳当当的放着一个人。
“所以,”叶雅拄着脸颊看向顾逍,道,“你要当定北王了吗?”
她的语气是很正常的好奇,并没有因为顾逍要当定北王流露出别的什么,顾逍手心都紧张的出汗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缓缓点头。
两人坐在顾逍儿时所住院落的台阶上,夜晚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荫打在地面。
叶雅故作苦恼的叹道:“那怎么办啊,以后我再想找你就麻烦了,而且你要留在定北,大刀也在锁沧关,就我一个人在长安,长安离定北那么远,我……”
“殿下,”顾逍突然道,“你见过以前的我吗?”
“怎么那么说?”叶雅不解,道,“我九岁就认识你了,以前?”
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子的顾逍吗?
唔,感觉好像挺可爱的……
“我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讨厌这个世界,想它为什么要夺走我娘,为什么就只有我被放弃了,被送到长安去做质子,受那么多人的冷眼,就连救了你的时候有人来抢工,什么都在和我对着……到底凭什么……”顾逍一字一句,极为认真的道,“殿下,你看我其实是那么糟糕的一个人,遇到你之前。”
顾逍的声音很温柔,如画的英俊眉眼仿佛被月华洗练过,清澈干净,他看着叶雅的浅青色双眸,道:“所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我又为什么敢喜欢你呢?
叶雅脑袋里“轰”一声炸了,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什、什什什什么?”
顾逍深吸一口气:“殿下,我……”
“不,不对,可以了,停一下!”叶雅一摆手打断了顾逍,喃喃道,“是喜欢,是我,远思哥,我为什么?”
她感觉脑袋里那根弦马上就要绷断了。
为什么在这种气候突然说这些啊?
顾逍等待着叶雅的答案,叶雅忽然冷静下来,她看了看院子围墙上的房檐,笑道:“远思哥,你爬过这里的围墙吗?”
顾逍点点头:“小时候不懂事,爬了上去下不来,被救下来以后被教训了好长时间。”
“我也干过这样的事,可是我们现在都长大了,”叶雅飞身而起,轻盈的站到了围墙上,往前走着,“你看,不管爬比这高几倍的强都不会下不去。”
顾逍连忙走到墙下,道:“殿下,小心些。”
叶雅从上面向下看着顾逍,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因为下不去了,扒在墙上吓的哇哇大哭,那个位置太偏僻,她挂的手都僵了,最后还是老爹赶过来一把接住了掉下来的叶雅,都顾不得教训她,哄了她好久。
“好了好了,不哭哦,我们望舒是最勇敢的孩子了,不怕,爹在这呢……”
云青月总是在嫌弃每一个和叶雅相识的男人,认为他们根本保护不好自己护了十几年的小姑娘。
围墙下的顾逍神色专注,下意识张开双手仰头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模糊,眼前恍若又是九年前的那一幕,顾逍没有拿着救下她的弓箭,但月光流转照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
叶雅心道:“爹,我找到能和你一样接住我的人了。”
早就找到了。
叶雅向前一步,坠下围墙,顾逍瞬间睁大双眼,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把接住了叶雅。
就像很久以前无数次那样,少年时的顾逍抱起还是个孩子的叶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