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怎样?”
肖冉顿了顿,有些担心的望着迟颜的脸色——惊诧,期待,恐惧,种种极端的情绪糅杂在一起。
“你没事吧?”肖冉问。
“你快说啊!”迟颜抓住肖冉的手,掌心里全是凉凉的冷汗。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的你们,曾经是一对情侣。”
“……”迟颜手里的酒杯蓦地脱手,摔到了桌子上。
肖冉继续说下去:“最开始,好像是单晓彤带他来‘夜色’的,他却一眼就瞧上了你。这个隋唐不像是一般那种混夜场的花花公子,从头到脚的书卷气,逢人三分笑,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他在你身边泡了一年多,你一直都对他不冷不热的。他这人儿,活脱脱就像个布景,总是静静的站在你背后,就那股子深情得恨不得把你融化了的小眼神儿,我现在想想,还能落下一地的鸡皮疙瘩。”
“后来,他就开始跟着你进出赛车场,你还亲自教了他飙车。当时你们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许多,所以大家才都说你跟他已经好了。车祸之后,你,他,还有钟源,三个人都销声匿迹了。单晓彤曾经来找我问过你和钟源的下落,我说不知道,替你们打发了她。”
随着肖冉的叙述,迟颜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渐渐向自己走近,逐渐变得清晰。
疏朗清逸的眉目,斯文秀气的无框眼镜,扩挺的鼻,薄如刀削的唇,这张脸像是浸在冬日的暖阳中,永远含着柔软的笑意。
迟颜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撑得眼眶酸胀。她把手中握着的杯中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烧灼感沿着口腔和食道一路冲进胃里。
跌跌撞撞的离开“夜色”后,迟颜蹲在路边,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进双脚之间的一小片泥土里面。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的唤着一个名字。隋唐,隋唐……她曾经强加在自己心头以及那个和煦温暖的少年身上的恨,憎恶,排斥,戏弄,其实都拼命压抑着更深更强烈的渴望与爱恋。他是这世界上最纯挚的白色,让当时身处于黑暗中苟且偷生的她无法自控的想要靠近和拥有。这本可以是一段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美好故事,灰姑娘找到命中注定的王子的爱情传奇,却因为对方的家世身份,而被永远被钉在了仇恨和罪恶的十字架上。
钟源曾经说过,遗忘,是上天降下来的恩赐。可是现在,这种恩赐已经被残忍的收回去了。迟颜的脑海中有无数遥远却清晰的画面,正犹如狂风中急速飞旋的滚滚烟尘,扑面而来,让她无处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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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18岁的迟颜刚刚拿到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每年接近一万的学费,让刚刚有些好转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困顿之中。
她不像自己的同学一样衣食无忧,高考过后可以用长达两个月的假期自由自在的四处旅行。她需要打工,除了晚上在“夜色”调酒、跳舞,或者多接几个飙车的活儿之外,白天的时间也变得不能浪费。
她没有想到,她在哈根达斯当收银员的第一天,就遇上了母亲凌素素带着隋凌云和隋唐一起来吃。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会装作跟她毫不认识,目光通透笔直的穿过她的身体,没作丝毫的停留。尴尬,委屈,失望,愤怒,让迟颜几乎是颤着手把找回的零钱递到了隔着柜台却仿佛隔着天堑的母亲的手上。这样和美的一家人,母慈子孝,坐在靠着玻璃幕墙的位置上,被夕阳罩着,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光晕,她却像是阴暗中不怀好意的魔鬼,只想着伺机而动,猛地扑上去,把眼前的这份刺眼的美好彻底撕成碎片。
下班后,迟颜抵着阵阵抽痛的胃,从店里缓缓的走出来。她方才发泄似的空腹强塞下了一大份冰淇淋,想着母亲的冷血薄情,便赌气的决定自己买给自己吃,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活该找罪受。
她低着头,扶着墙,挣扎着走进后巷。一双考究的手工小羊皮皮鞋正停住在她的自行车旁边。后巷幽深安静,将两人的呼吸声放大了很多倍。迟颜抬起头,看到正担忧的望着自己的隋唐,脸色不禁又苍白了几分。
她倔强的咬了咬嘴唇,收回视线,视若无睹的绕过隋唐的身体,跨上自行车便准备离开。
隋唐在车子经过他眼前的时候突然猛地拉住车头的横杆,关切的问:“你看上去好像很难受,还能骑车吗?”
“关你什么事!”迟颜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迸发出无比耀眼和灼热的愤恨光芒,“我不认识你!”
隋唐笑得有些牵强,牵强中又带着点儿落寞,“我叫隋唐。”
“既然你叫‘隋唐’,是不是更应该离我远一点?”迟颜意有所指,冷笑着说。
隋唐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你现在疼得一脑门子汗,肯定骑不了车。”
“豪门阔少爷是不是都这么闲?”迟颜阴沉着脸,笑容讥诮而讽刺。她的确胃疼的厉害,可身子却依然挺得笔直,眉心间一片平坦,丝毫没有用微蹙现出痛苦。
隋唐的脸上平静无波,声音和语气亦是淡淡的,但眼神里却透着坚毅和固执,“就算你只是个陌生的路人,我看到你不舒服,也会这样做的。迟颜,接受别人善意的帮忙有这么困难吗?你犯不着草木皆兵。”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迟颜语气冷硬的说。
“……”隋唐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当年,我也坐在法院的旁观席上,目睹了全部的审理和判决过程。你可能不记得,你当时,就坐在离我很近的位子上。”
这真的不算是个很好的开端,甚至写满了屈辱、愤怒以及仇恨种种不良的记忆,如果可以,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提及,但这终究是一道隋唐绕不过去的坎儿,他改不了姓名,也改不了出身,一切就像是宿命般的,跟他开了一场极具有黑色幽默的玩笑。
其实早在六年以前,他便注意到了旁观席上的迟颜。那个目光清澈神情倔强的少女,用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的锐利目光,瞪着被告席上的他的叔叔隋光耀,并且在宣判后的法院外,拦住了他的父亲隋光华,迎面朝他的脸上用力吐了一口口水。
这一幕幕,都犹如雕刻斧凿般,深深的印在了隋唐的心里。他是个温和隐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所有螳臂当车的挣扎,都会选择直接放弃。在遇到迟颜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人——她的世界里黑白分明,为了坚守心中的“白”,她可以去直面一切艰难险阻,哪怕被“黑”步步紧逼到了悬崖边上,依旧不曾有丝毫的示弱和退让。
隋唐变成了黑暗中一双默默关注的眼睛,他痴迷沉醉的偷窥着迟颜的一切。她就像是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斗士,独自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为了生存,她没日没夜的练习调酒,跳舞;喝到倒在后巷里吐得一片狼藉,吐完后爬起来还是继续回到“夜色”;她跟那群疯狂烧钱不知进退的纨绔子弟一起时,眼底时而有厌恶排斥的光芒转瞬即逝,但最终仍用“隐忍”将真实的情绪强压在心底;她学会了开车,继而是危险刺激但也收益颇丰的飙车,她成了他们的赌注,玩物,但她自己最终却只是笑笑,然后把脑袋继续别在裤腰带上,风驰电掣的在山间继续赚着搏命钱。
今天,他在哈根达斯里看到她,继母凌素素的反应凉薄而冷漠,让他惊讶,更让她心痛。她落寞的一勺一勺的吃着冰淇淋的时候,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只是个脆弱的需要安慰和拥抱的孩子,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勇气,想要突破所有的瞻前顾后,以及长达六年的晦涩的暗恋,不顾一切的走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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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颜却只是指了指车把,冷冰冰的说:“放手。”
隋唐没有动。
迟颜一步从车上迈了下来,重新将车子靠着墙根儿锁好,“那你就继续站在这儿握着我的自行车喝西北风吧。”言罢,转身就走。
隋唐有些狼狈的追了上去。
这一路,迟颜走走停停,隋唐便一直跟在她身后三米远外的地方,不会靠近,但也一直固执的如影随形。有好几次,迟颜都已经停下脚步,跟他灼灼逼视着,想要骂他赶他走,但看着他那张淡然纯澈的脸,竟又突然哽住,有些说不出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章都会写回忆。
如果隋唐不是“隋唐”,他和迟颜或许会很幸福,他的温柔可以包容着她的倔强,可是,假设根本不成立。
迟颜对他,一开始是冷漠和抗拒,然后是蓄意的利用和报复,最终,却在不知不觉中陷进了他的温柔之中。
☆、第四十五章:
八月的三伏天,耀目的太阳悬在正头顶上,火辣辣的炙烤着,几乎要活生生得把人晒成条鱼干儿。
迟颜站在军训队伍里面,身子挺得倍儿直,军绿色的迷彩服被汗水彻底浸湿,紧紧贴在身上。蝉鸣嗡嗡,在耳边像是爆炸的轰鸣,吵得两侧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边跳边疼。
设计学院的男生大多带着点儿“娘”的气质,长相白皙清秀,身盘儿却比很多女人还要来得柔弱,在大中午头儿整出这么个半惩罚性质的站军姿训练,才进行了十几分钟,迟颜所在的班里便倒下了八|九个人,而且竟然有一多半儿都是男的。其中当然不乏有真的中暑的,但也夹着几个浑水摸鱼想偷懒的人,坐在空地边儿上的阴凉地里,扶着头半眯着眼,一边装虚弱一边偷偷观察教官的位置和表情。
隋唐比迟颜大两岁,是G大经济学院的大三学长,学校安排大三学生会的成员在大一新生军训的时候给他们当“代理班主任”,照顾这群师弟师妹的生活起居和刚刚入学的种种琐碎繁杂的事宜,无巧不成书,隋唐竟然被派到了迟颜的班级里。
站在队伍旁边的隋唐就像一株挺拔的白杨树,干净,舒展,沉默中透着稳重可靠的气质,风度翩翩,举止有度,让一票女生瞬间迷恋倾倒到不行。迟颜的耳边充斥着关于隋唐的叽叽喳喳的议论、花痴的嚼舌根的声音,目光不由得变得更加冷峻。教官为此发了很大一通脾气,站军姿的时间又被延长了整整一倍。迟颜在心里第无数次把隋唐连同他的祖宗十八代又都骂了一遍,最后只得微闭着眼睛,继续咬牙苦撑。
休息时间,所有人都像是打了蔫儿的酱菜,失去了水分,皱皱巴巴的。大家三五成群,席地而坐,除了大口大口机械性的灌水,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迟颜仰起脸,把矿泉水瓶子里已经晒得温热的水全都迎着头冲着脸,直直的浇了下去。原本热浪滚滚的风,吹在湿哒哒的皮肤和发丝上,总算带走了一些蒸腾的暑气,留下了片刻的清凉。迟颜满足的勾了勾唇角,精气神儿也回笼了几分,却猛然发现隋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坐到了她的身边,手里拎着一袋子冰棍儿,正在撕拿出来的一个的包装纸。
“吃吧。”隋唐把哈密瓜口味的水当当的冰糕递到了迟颜面前。
迟颜的脸因为高温和暴晒,涨得红彤彤的,但面部的表情依旧欠奉